尹南方开始向她介绍他的家庭。+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她想了解关于“那个人”的全部,想了解他日常生活中的样子。尹南方说,“那个人”近几年来一直称病在家,不怎么上班。他其实没什么大病,为党和国家分担点儿工作没问题。“这仅仅是韬光养晦之道,你不知道,党内的斗争很残酷的,一不小心,就可能阴沟翻船。他不太见人,甚至不见我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候,他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看书,不读报,双眼无神。我知道他的脑子在动。”
杨小翼静静地听着。她平时用母亲的描述及尹南方身上的气息想象将军。如果将军现在是这个样子,那她的想象是完全错误的。现实中的将军似乎很阴郁。她有点儿不安,尹南方描述的将军让她感到陌生。
一会儿,尹南方讲起了他的母亲。尹南方母亲的形象同母亲说的也很不一样。在母亲的口中,那个女人似乎特别严厉,不苟言笑,一副不徇私情、公事公办的模样。母亲曾描述那女人的穿戴,朴素而得体,一头乌发整理得一丝不乱,后脑勺盘了一个发髻,使她看上去干练而庄重。尹南方说起母亲来口气明显有了欢快的情绪:“我妈特别无聊,她一见到我就要缠着我聊天,我不回家,她就来学校找我,逼我回家。”
一路上,尹南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家里的事。一会儿,自行车就到了后海,路过前海西街时,他说,郭沫若家住那儿。她张望了一下,那个巨大的院子被绿荫遮蔽,寂静无声,好像里面没有住着人。一会儿,尹南方的家就出现在眼前。
进了院子,尹南方把自行车掷在一棵老树边。刚才向他们敬礼的岗哨,目不斜视,好像他们并不存在。尹南方拉起她的手,向对面的一幢三层小楼走去。走在楼梯上时,她注意到,虽然这是中式老宅,但内部经过精细整修,颇有点儿西洋风格。不知是原来如此还是尹家住进来后装修的结果。
“南方,是你吗?”
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尹南方大声回答。
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睡袍、头发湿漉漉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有着一张长脸,下巴尖细,这会儿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她见到杨小翼后,笑容迅速收敛了,带着一种类似审问的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杨小翼,然后用目光询问尹南方。
尹南方马上介绍:“我同学杨小翼。”然后尹南方对杨小翼说:“我妈。”
杨小翼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她听母亲说起过,她叫周楠。
周楠阿姨浅笑了一下,说:“南方,你带同学过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这么乱七八糟的见你同学多不好。”
尹南方说:“妈,你挺好的啊!”他转头问杨小翼,“我妈是不是很漂亮?”南方向她吐了吐舌头。
杨小翼虽然不认为她有多漂亮,还是赶紧点头。周楠阿姨开心地笑了。杨小翼发现尹南方的嘴挺甜的。
周楠阿姨转身回房间。她的长发是卷的。杨小翼问尹南方,你妈妈的头发是自然卷吗?尹南方说,是烫的。
杨小翼一直在拿周楠阿姨和母亲比。也许是她内心或多或少对那女人有些排斥,她觉得周楠阿姨没有母亲好。周楠阿姨长得比母亲高些,可没有母亲端庄。周楠阿姨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令人不舒服的轻佻和做作。她有点儿为母亲委屈,也为将军委屈。
尹南方的房间在三层,路过二层时,南方指了指对面的门,说:“我家老爷子住在这里。”然后又向杨小翼扮了一个鬼脸。那房间外面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放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大厅外的光线照射在玉石制成的地球仪上,地球仪的反光晃人眼目。大厅的桌子有乒乓球桌那么大,上面放着一张地图,地图上压着一枚放大镜。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将军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傲慢模样。门上面的气窗用纸糊着。
尹南方带她去院子里玩。院子模仿江南园林的格局,有珊瑚石、池塘以及各种植物。池塘挺大的,它的中间有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一个亭子,亭子在池塘的四分之一处。小道的两边种植着菊花,此时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他们来到亭子里。她问尹南方,池塘里面有没有鱼。尹南方说,不但有鱼,还有乌龟呢。
尹南方讲了一个故事。他有一次在池塘里钓了一只乌龟,捉回房间玩赏。后来,他又把乌龟放回池里。尹南方说,这之后,这只乌龟每年要来他房间待一个月,他回家的时候,它会爬出来,看着他。
“尹南方,它可能前世是美女,这么有情谊。”她夸张地说。
“啊,那这美女要伤心死了,变成这么丑的乌龟。”尹南方说。
她不时地抬头看小楼,看“那个人”的房间。他的房间向阳一侧是一排玻璃窗,但拉着一道墨绿色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她看见二楼的窗帘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站在边上观察着他们。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杨小翼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到将军的。
“我们家吃饭特准时,六点钟开饭。老爷子在‘北京时间最后一响六点整’准时来到餐厅,分秒不差。我们家一切军事化。”尹南方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语调里不无调侃。
杨小翼和尹南方提前坐在餐桌边上。周楠阿姨也坐了下来。她的样子和刚见到时很不一样。她的头发扎了起来,头发扎起来后,她的脸庞变大了,变得严肃而沉静,刚见到她时那种小女人的轻佻一下子不见了,好像她转眼之间换了一张脸。
杨小翼有点儿心神不宁。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那间有巨大玻璃窗的房子里,她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倾听着二楼的动静。尹南方母亲同她说了一句话,但她没听清楚。她茫然地看了看周楠阿姨。
“你有点儿紧张是吗?你不用怕他。”
尹南方母亲的声音毫无情感,像在打官腔,但杨小翼还是向她感激地笑了笑。
尹南方满不在乎,伸出筷子去夹菜。尹南方母亲向他使眼色,让他动作快点儿。这个时候的周楠阿姨挺孩子气的。这个女人有两张脸。
餐厅的自鸣钟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宅子里,这钟声像低沉的大炮一样轰鸣。杨小翼几乎吓了一跳。她想,这个家果真有点儿战争气息。
几乎是钟声响起的同时,杨小翼听到了脚步声从楼梯口传了下来。在钟声敲最后一响时,将军来到餐桌旁。她终于见到了他。他就在面前,那么近。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那是家长的位置。他比她想象的要矮小,他比南方矮了整整一个头,身板倒是很硬朗,筋骨结实,像一堆钢铁。他虽然矮小,但坐在那里,却让人高山仰止。她对他既陌生又亲切。她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眉毛像他的,淡淡的,她棕灰色的眼珠也和他一模一样。
他一定发现餐桌边多了一个人,但没有任何表示。他不太看人,吃饭的时候也沉默寡言。他只在坐下的时候,瞥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锐利的光芒。
饭吃得很压抑。尹南方伸手拍了拍杨小翼的背部,像是在安抚她。后来,尹南方的母亲说起一件什么事。杨小翼听不太懂,应该是某高层——她没听清楚是谁——今天找到她,要她转告将军,让将军去开会的事。将军冷冷地说,你别掺和我的事。周楠阿姨的脸阴沉下来。
将军吃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把饭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抬头对尹南方说,南方,你怎么不把你同学介绍我认识。尹南方吃了一惊,赶紧说,她叫杨小翼。杨小翼本能地站起来,向将军鞠躬。将军挥挥手,让她坐下。
“丫头,哪儿人啊?”
“上海人。”她几乎是月兑口而出。
“父母亲干什么的?”
“我父母都是造船厂的工人。”
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很虚。尹南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理解她为何撒谎。她向他眨了眨眼,暗示他别吭声。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将军像是在沉思,“很面熟。”
杨小翼不再说话。这句话唤醒了她内心沉睡着的情感。就像神对着泥土吹了一口气,便造了一个男人,她好像因了这句话而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她努力压制自己的情感,希望自己镇定,不要太过动容。她调整着呼吸,低头吃饭。
将军站了起来,回头对她说:“有空来玩。”
她点点头。
过后,尹南方对她说,老爷子对他的朋友从来没好脸色,老爷子对她这样热情让他很吃惊,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开他玩笑,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回家?尹南方郑重否认,说大多是男孩子。玩笑过后,尹南方严肃地问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上海人?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后告诉你为什么。尹南方露出天真而明亮的笑容,说,我猜到你的心思,在我家没事的,不需要政治审查,也不用‘根正苗红’,我家老爷子虽然古怪,但脑子是没框框的。杨小翼没想到尹南方这样“好心”地理解她的用心,她微笑点头。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满脑子都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场景。他同她说的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可每一句话她都反复回味,好像那简单的词语充满了玄机。她觉得这些词语温暖如海水,无比广阔,无比绵密,她浸润其中,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女儿。是的,她有了做女儿的感觉。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湿润的,是慵懒的,有一点点酸涩,又有一点点欣喜。这种感觉让她的肌肤扩张开来,好像她的身上正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抚模。
她仔细辨析这种感觉和她在刘伯伯那里的有何不同。确实是不同的:在刘伯伯面前,她虽然感到安全,但她的血液仿佛并没安静下来,好像血液一直在寻找某种认同,因此一直有一丝丝焦虑;而在将军面前,她安静了下来,她一见到他心里便有底了,他就是父亲。即使事先不知情,她或许同样会认出他就是父亲。
在黑暗中,杨小翼想起将军踏着钟点来到餐厅的样子,咯咯地笑了出来。同宿舍还没睡着的同学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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