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充斥在她心头的爱和恨,那种自我怜悯和深重的负罪感,对北京来说,是多么不值一提。♀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自以为比天大比地大的事,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戏剧,只不过是她个人的一点点自私的念想和某个自不量力的注定实现不了的**,对周围的人哪怕是夏津博这样的朋友,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奇怪的是,当北京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北京却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阴性的,凄苦的,在这样的想象里,北京成了一个舞台,一个人间悲剧的发生地。而这个悲剧的导演者就是她。她让一个家庭破碎了,让尹南方成了悲剧的主人公。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尹南方是多么不幸。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她一定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为了南方,她什么都可以舍弃,她那点可怜的愿望算什么呢?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尹南方。但一切为时已晚,南方已失去了下半身。
她确实是有罪的。她根本无权审判将军。她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周楠阿姨,尤其对不起尹南方。她的眼前浮现出尹南方阳光般的脸。她一遍遍对想象中的尹南方说:
“对不起,对不起。”
她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有一个孩子一直看着她。孩子的母亲拿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泪。她说,我有。她掏出手帕,擦了一把。当手帕碰到她的眼睛时,泪水又一次泉涌而出。
列车终于到了重庆。
在重庆车站,厂部派了人来接杨小翼。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她身材高大,拿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杨小翼的名字,站在出口处。杨小翼来到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向她问好。她的态度非常生硬,不苟言笑。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杨小翼,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厂政治部的负责人,我姓陈,我代表厂领导来接你,来支援内地。”她的语调毫无情感。杨小翼僵硬地笑了笑。陈主任向她要行李托运单,她不好意思劳驾陈主任,于是说,陈主任,我自己去拿吧。陈主任却很强硬地要她在出口处等着。
“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就可以。”
一会儿,陈主任背着行李来了。行李包压在她的肩上,但她的身躯依旧保持挺拔,那样子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杨小翼跑过去要帮她,她一把推开她,说,你这么瘦小,哪有什么力气。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杨小翼感到不好意思,诚惶诚恐地跟在陈主任的背后。出了车站,陈主任大老远地对司机喊,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些不耐烦。
车子是一辆小型卡车。陈主任把行李小心地放到车斗上面,然后爬了上去。她对杨小翼说,你坐副驾驶座吧。陈主任的口气相当冷,像是在命令她,也像是在恩赐她。杨小翼无法违背她的意志,爬到副驾驶座。
深秋,天已经很冷了,想起陈主任独自一人坐在卡车上,在呼啸的风里受冻,杨小翼心里忐忑不安。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专注于开车,甚至没有看杨小翼一眼。汽车一直在山路上行进,道路崎岖,车速因此很慢。杨小翼问司机,重庆到广安要开多久?司机说,要六个小时。
途中,他们在一个加油站下车休息了一下。待开车时,杨小翼爬上了卡车斗,不愿再坐到副驾驶座上。“你这是干吗,上面多冷啊。”陈主任说。♀杨小翼没吭声,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杨小翼希望陈主任能坐到副驾驶座上,但陈主任没下去。杨小翼的行李在车斗的一角,车子震得行李快散架了。不过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书,就是一些生活用品。陈主任见状,来到行李边,仔细地捆绑。杨小翼也赶紧站起来去帮忙,卡车颠簸了一下,差点儿把她晃下车。陈主任把她护住,让她坐下。杨小翼被刚才的危险吓着了,脸色苍白。
陈主任整好行李,在杨小翼身边坐下来。这回她靠近了杨小翼一点儿。她问,冷不冷?杨小翼说不冷。陈主任说靠在车头的挡板上可以挡风。杨小翼点点头。
又是沉默。杨小翼听说四川人是能说会道的,但她今天见到的两个人却是如此吝于言语。汽车在山路上盘旋,杨小翼茫然地看着大山沟里的风景。向后退去的山形地貌随着她的视线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山上的植被茂盛而苍翠。山脚下,零星有一些村庄,更多的是高低不平的田野。在深秋的田野上,稻谷已被农民收割,只留下腐烂成黑色的稻谷的根部。杨小翼想起来了,重庆差不多和永城处在同一纬度上。在层峦叠嶂的山间,她嗅到了江南的气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永城老家,一时有点儿恍惚。
“丫头,犯错误了?”
没料到陈主任会问这样的问题。杨小翼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陈主任的面容这会儿柔软了一点儿。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她看上去面容有些浮肿,比刚见时苍老了一点儿。杨小翼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的遭遇太复杂了,很难说清,也不想说清。
“你不想说算了。”她叹了一口气,“到了厂里,好好干,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
杨小翼很感动,不停地点头,说:“谢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点关心就可以让她感激涕零,何况她已体会到这个女人表面严肃实际上是宽厚而善良的。
陈主任笑了笑。这是杨小翼第一次看到她笑。陈主任笑起来样子还挺好看的。
“我们家丫头比你高,像我。”陈主任拉起家常,“她原来是在部队打篮球的,一次比赛中受了伤,告别了她喜爱的篮球队,分配到军区工程兵部队,去建设成昆铁路。不过,她是搞内勤的。我女儿说,成昆铁路是世界上最复杂、最艰难的工程,要穿越千山万壑,要修筑无数的山洞和桥梁。”
“她挺了不起的。她叫什么名字?”杨小翼问道。
陈主任的眼睛里一刹那出现一层淡淡的雾霭,她说:
“她叫梁佩英,名字很土是吧?是我给她起的,她老是怨我给她起了个男人的名字。”
说完,她苦笑了一下。
杨小翼喜欢上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了。她身上有某种动人的品质,她令杨小翼想起在乡下学农时碰到的妇女主任。不过,她比那妇女主任更打动杨小翼的心。杨小翼对待那妇女主任还是居高临下的,但在陈主任面前,杨小翼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很想依靠她。
“有一天,她写信来说,她有了男朋友,是工程兵的一位工程师。她说,他比她还矮一个头。”陈主任微微笑着,好像此刻她看到女儿和她的男友站在她面前。她继续说:“我女儿太高了,有一米八。我一直担心她找不到男朋友。中国男人都太矮了。”说完,她哈哈笑了出来,但笑容马上收敛了,好像这样笑是唐突的。
卡车经过六个小时的颠簸,到了晚上,终于抵达华光机械厂。一路上,陈主任对工厂约略作了介绍。工厂主要生产枪支和瞄准镜。厂部设在华蓥,离广安县城还有十公里。据陈主任说,工厂是根据军委的指示创办的,工厂设置在大后方的山沟沟里是出于战略考虑。
陈主任安排杨小翼在厂部的招待所住了下来。他们三个都没有吃晚饭,陈主任让司机去厂部食堂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一会儿,司机拿来几个面包。也许是因为疲劳,杨小翼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这天,杨小翼早早地睡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身处天涯之感,好像她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孤岛之上。四周非常安静,远处厂部低沉的机器声好像被这空寂吸走了,听起来像是自然的一部分。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月光下墨色的群山。那应该是华蓥山了。山峦挡住了一半的天空,显得庄严而神秘。她虽然逃离了北京,但北京的一切似乎并没有远离她,只是变得像一个梦境,回想起来没有一点儿真实之感。
第二天一早,陈主任来到招待所,要带她先去厂区参观。
招待所在厂部的西边,招待所背后就是山脉了。他们朝厂区走去。华光机械厂规模相当大,坐落在华蓥山脚下的某个山谷里。厂部规划得像紫禁城一样方正,围墙有三米高,厂房是清一色的平房,整齐划一,粉刷一新,排列得像列队的士兵。厂部中间有一幢四层的办公楼。厂部的西边是生活区。各区块之间用植物分隔开来。厂区的植物以合欢树为主,在厂区的北侧,则是大片的白夹竹林。厂区乍一看像一个军营。企业管理层都是军事编制,工人大都是军队干部的家属,一部分是就地招收的。除了厂门口的岗哨外,厂里的干部都不穿军服,他们和工人一样大都穿劳动工装。厂区外是农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杨小翼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狗吠声和清晨雄鸡的鸣叫,应该来自那个小村庄。
参观完厂部,陈主任告诉杨小翼,因为她在北大学的是历史,她将被分配到厂办公室上班,不过,她先得去车间实习半年。然后,陈主任领她去了光仪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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