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夏天,杨小翼在北大的同学吕维宁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分配到华光机械厂,不再保留军籍。♀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吕维宁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在北京被揍后留在他左眼角的疤痕依旧隐约可见。
最初,吕维宁在厂区车间当工人。厂里的人都看不起他,吕维宁因此显得形单影只。吕维宁虽然也曾对杨小翼图谋不轨,但杨小翼念其旧识,对他很客气。杨小翼觉得吕维宁到这一步也够可怜的,想起自己刚到厂时的尴尬处境——那时候全靠陈主任帮忙才渡过难关,杨小翼就想,如果有可能的话,帮帮吕维宁。
杨小翼因为在办公室工作,经常和厂部领导在一块儿,工人们对她是有所顾忌的。杨小翼就公开了她和吕维宁的同学关系,还在公众场合替吕维宁说话,说吕维宁在大学里很能干,为人也热情,是个人才。
吕维宁有一天对杨小翼说,没想到杨小翼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他,这样的恩情他一定会报答的。杨小翼觉得说“恩情”太夸张了,她也不需要什么报答,不过,吕维宁这样的甜腻腻的话究竟还是受用的。杨小翼说,我们是同学,客气什么。
这样,吕维宁有空的时候,经常来她的办公室坐一会儿。相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谈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有一天,吕维宁和她聊到天安。杨小翼正在哺乳期,那段日子,她满脑子都是儿子。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吕维宁问。
“天安。”
“好名字。”吕维宁恭维道,“会说话了吗?”
“拜托,天安一岁都不到,怎么会说话。”
“也是,男孩子说话晚,我五岁才会说话。”吕维宁自嘲道。
“真的啊?你现在倒是比谁都能说会道。”杨小翼来了兴致。♀
“就是嘛。”
“但天安他爸不喜欢说话,我担心儿子将来成为一个闷炮。”
“不会的。以后让他向我来学口才,保证他成为演讲天才。”
杨小翼想起大学时吕维宁演说的模样。吕维宁满口都是马列语录,记忆力确实超人,但要是未来天安成为这等模样,杨小翼可不愿意。
“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北大?出了什么事吗?”有一天,吕维宁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杨小翼想了想,撒了个谎:“我当时不想读书,觉得读书没意思,想早点儿工作。”
吕维宁很吃惊,说:“是吗?你走后大家都说你出事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和两个男人谈恋爱,搞三角,结果其中的一个跳楼自杀了,自杀者听说是**,那高干把你赶出了北京城。”
杨小翼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道:“都是胡说,我根本没和任何人谈恋爱,还三角。”
吕维宁目光狡黠地看着杨小翼,他显然没相信她的话。他说:
“也是,这也太有戏剧性了,不过,当时确实有两个男青年经常来找你。”
对吕维宁这样寻根问底,杨小翼有些反感了。她冷冷地说: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
吕维宁很敏感,不再问下去。
杨小翼内心却不再平静。她一直都在努力遗忘那惨痛的一幕,可那终究是事实。她心里再一次为自己害了尹南方而感到哀伤和内疚。她来到广安后,给尹南方写了很多信,但尹南方都没回信。尹南方是不会原谅她的了。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她的婚姻生活时意识到,她和伍思岷之间注定会出现种种磨难。伍思岷不是一个安稳的人,他的血液里有狂野的梦想,加上他过分自尊的个性,他总是会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
七月的某一天,伍思岷很晚才回家。回来的时候,他一脸愤怒。这愤怒似乎激发了他的热情,令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杨小翼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问他吃过了吗?他摇摇头。杨小翼把孩子交给伍伯母,自己给他去热饭菜。伍思岷木然地坐在饭桌旁。
杨小翼把饭菜端上桌时,伍思岷闷声闷气地说:“今天有人告诉我一件事,我当年没被大学录取不是因为政审没过关,而是教委主任做了手脚。教委主任把我的名额让给了他的侄子。”
杨小翼吃了一惊,也有点儿怀疑教委主任敢做这样的事。
伍伯母听到了伍思岷的话,迅即来到伍思岷身边,问:
“思岷,你说的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是教委的一个干部,消息千真万确。”伍思岷答道。
伍伯母显得比伍思岷还要激动,她开骂了:“这还是不是**的天下,他怎么能做这么缺德的事?他便宜了自家孩子,把你的前途都毁掉了。不行,得告他们去。”
伍思岷一直沉默不语,显然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晚上,夫妻俩睡下后,杨小翼问,这事儿打算怎么处理?伍思岷说,他要去找县委领导。杨小翼因为经常去刘家大院玩,对官场的事情比伍思岷要清楚,她担忧地说,他们会见你吗?伍思岷默不做声。那天晚上,伍思岷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着,弄得杨小翼也跟着失眠。后来,伍思岷索性起来,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杨小翼因为睡不着,也坐起来,靠在床头。
窗外一片漆黑,大约是阴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黑色天幕上,有一道亮光闪过,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颗流星,也许是远处无声的闪电。整个广安城除了零星的窗口亮着灯光外,所有的房舍都是黑的。路灯光线微弱,像是黑暗中闪烁的萤火虫。
“你知道吗?那年我考得特别好,可以考上北大、清华的。”伍思岷说。
杨小翼黯然。命运对伍思岷真是不公平。
“在永城读书的时候,我发誓将来要亲自驾驶自己研制的飞机,这个梦想再也不能达到了,我错过了。有时候,我看到天上飞机飞过,都会出神地看半天……”
他吸了一口烟,烟头亮了一下,他的脸才隐约浮现出来。
“命运同我开了一个玩笑,让我失去了一切。”他喃喃自语。
也许是杨小翼敏感了,她觉得他这是意有所指。她说:
“你是不是有些恨我?要是没有永城的事,你的梦想也许都实现了。”
他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坚定地说:
“同你没有关系。要是没有那个教委主任,我的梦想一样可以实现。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科学家的,现在却待在这么个小城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杨小翼知道伍思岷一直在想办法离开这个小城。有一段日子,伍思岷憋着一股狠劲儿,一有空就在家里研制新的霓虹灯。他几乎把自己的工资都花在研制上面了。好在伍家每人都有工作,天安的女乃女乃也有退休工资,经济上也还过得去。伍思岷把自己设计的霓虹灯线路图及效果图案寄给上海霓虹灯厂。开始杨小翼不知道伍思岷这么做的目的,只看到他每天去信箱查看信件。后来,杨小翼才知道他在等待上海方面的回音。他希望上海这样的大厂对他的设计感兴趣,能赏识他,把他调到上海去,他就可以在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大显身手。杨小翼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在户籍受到严格管理的情况下,要想从一个小地方迁徙到大城市简直是天方夜谭。只有有军籍才有可能全国各地随意调动。不过,杨小翼也不去泼他的冷水,她知道伍思岷是个有抱负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希望”是最重要的。
天慢慢亮了,阴沉沉的,有一层薄雾弥漫在晨光里,使一切显出某种若隐若现的缥缈来。
这时,天安醒了过来。杨小翼把他抱起来给他喂女乃。也许是因为一夜没睡,女乃水明显减少,天安吸吮时,女乃头有点儿刺痛。
伍思岷下楼,在院子里洗了个冷水澡。八点不到,伍思岷穿戴整齐后,去县委找相关领导了。
如杨小翼预料的,伍思岷的告状没有一点儿用。是县委办公室人员接待他的,他们听取了伍思岷的状告后,对他说,他们会进行调查,然后给他一个答复。伍思岷等了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他又去了一趟县委,但这次再也没人理他了。
那天从县委回来,杨小翼一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毫无结果。
伍思岷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小翼,你说得对,这世道已经变了,旧社会那套又回来了,他们官官相护,根本不管小老百姓的死活。”
其实那段日子,杨小翼也在打听那教委主任的背景。教委主任是县委书记的连襟,她早已料到会没有结果的。杨小翼没告诉伍思岷是因为看到他满怀希望的样子而不忍心,现在,她忍不住把这一情况同他说了。
伍思岷听后愣了半天。他的眼中慢慢聚集起灼人的光亮。
晚上,夫妻俩躺下后,伍思岷和杨小翼商量,他想去省里上访。
杨小翼说:“这样有用吗?你出去,厂里的工作怎么办?”
伍思岷说:“我可以请假。”
杨小翼能够理解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他一定盼着这事成功,他就可以上大学。这事不让他试一下是不可能的。她说:
“你想去就去吧。不过,你去了要好好向他们反映问题,千万别同人家吵,实在不行就算了,早点儿回家。这种事没那么简单的。”
伍思岷点点头,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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