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四十七章

作者 : 陈染

秋天的时候,杨小翼听说天安上了幼儿园,内心又活动开了,她想去幼儿园看看儿子,哪怕远远地见他一面也好。♀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天安在幼儿园了,应该比原来见他方便多了。

星期三那天,厂部政治学习,杨小翼被排除在外,他们开会的时候,她在厂区道路扫地。广安的秋天,植物依旧茂盛如夏,地上没有多少树叶,所以清扫工作一会儿就完成了。杨小翼歇下来,看了看天空。秋日的天空蓝得轻盈,即使深沉如墨的远山,此刻也显示出难得的轻松面目。杨小翼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一些。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会儿厂里没事,为什么不去广安看看孩子呢?

当她来到广安红花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杨小翼站在铁围栏外面看着操场上的一切。这是做操前的时刻,孩子们排队从教室里出来,他们步履蹒跚,像一只只随地打滚的气球。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月兑离了队伍,在操场上奔跑。她知道天安如他的父亲,一直是守规矩的孩子,他不会擅自撒野的。她在队伍里寻找儿子。儿童广播体操乐曲响了,孩子们的动作七零八落,煞是可爱。她终于在最前面的一排找到了天安,他做得尽心尽力,一板一眼,但总是跟不上乐曲的节奏。她很想爬过铁栏杆,替天安喊口令。

广播操终于做完了,他们也要放学了。孩子们开始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等待下班的家长来接他们。幼儿园门外聚集着一些老人,他们等着自己家的孙子或外孙从里面出来。杨小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天安,她想叫他,但又有一种莫明的惧怕。后来,还是天安看到了她,怯生生地向铁围栏走来,轻轻地叫了声“妈妈”。听到天安叫她,她瞬即红了眼眶。她的手穿过铁栏之间的空隙,落到天安的身上。

“天安,妈妈来看你了。天安,你好不好?”

天安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他的态度里有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这姿态让她感到悲伤,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势利了。

天安的后面出现一道暗影。杨小翼抬头,看到天安的女乃女乃一脸厌恶地站在天安身后,杨小翼被她脸上的表情镇住了。

天安的女乃女乃大声地骂道:“婊子,不要脸。你好意思来看天安,你嫌害他还不够?”

她的叫骂声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她骂得更欢了,把杨小翼的事兜了个底。围观的人开始对杨小翼指指点点,杨小翼感到无地自容。

天安的女乃女乃在对天安说话。杨小翼此时有点儿迷糊,她没听清楚天安的女乃女乃在说什么,但天安说出的清脆的话她听清楚了。天安说:

“妈妈,你是一个婊子,不要脸。”

周围一片哄笑。

天安的女乃女乃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脸上呈现的快感好像是上了天堂。

杨小翼满脸羞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幼儿园。

杨小翼是走着回华蓥的。她一路踉跄,浑身无力。天安的叫骂如同霹雳,给了她致命一击。儿子也不需要她了,儿子的态度彻底摧毁了她仅有的生活信念。那天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杨小翼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她的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她已经死了,灵魂不在,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天晚上,她吞了一大把安眠药。

陈主任救了杨小翼。

当杨小翼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寂静的白色,知道自己在医院里。陈主任守在她的病床边,她那张大脸庞上布满了关切的表情。醒来的一刹那,杨小翼心情异常平静,就好像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目光所及都是新鲜的事物,好像这些事物同她一样才刚刚诞生,还没有命名。周围非常安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的乐曲。她想起儿子天安,天安只要听到这乐曲便会哇哇大叫,动手比画。杨小翼的目光回到陈主任脸上,她第一次发现陈主任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花白了,眼角已有很深的皱纹,这皱纹像光线一样向四周发散。杨小翼知道这个女人关心自己,可自己曾对她恶言相向。不知怎么的,杨小翼鼻子酸酸的,想哭。

陈主任见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比往常和善了不少。她拍拍杨小翼的脸,说: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真是个傻瓜,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

这话说到杨小翼的心里去了,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

“可是他们把我儿子夺走了,他们不让我见儿子。”

陈主任说:“丫头,谁也夺走不了你的儿子,儿子永远是你的,眼下只是暂时的。♀我告诉你,闺女,人生总难免坎坎坷坷,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想一死了之,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坚持下来了……”

说到这儿,陈主任眼眶通红。她控制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丫头,做人哪有这么容易。丫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女儿其实不在了。你一定也听说了,她出了事故,被压在了隧道里……但我不肯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能相信……”

说到这儿,陈主任哽咽不能言语。

杨小翼没有见过陈主任如此悲伤,这个女人从来是乐观而坚强的。陈主任的哽咽,让杨小翼对她产生一种既愧疚又同病相怜的感觉,忍不住和陈主任抱头痛哭。

陈主任说:“丫头,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杨小翼不住地点头。

陈主任还说起当年杨小翼母亲来广安和她见面的事。陈主任说,那时候你妈对你的婚姻很不放心,对伍思岷的个性也不踏实,你母亲是有眼光的。她让我帮帮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小翼听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医生要杨小翼在医院观察几天才可以出院。一天傍晚,伍伯伯来看杨小翼,他竟然带了天安过来。他是从幼儿园直接带过来的。“我没征得天安女乃女乃同意,她不会同意的,我就把天安带来了。”伍伯伯说。天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不知道是在为母亲忧虑还是在为前来看母亲这事忧虑。天安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细声细气地问:

“妈妈,你生病了吗?”

杨小翼摇摇头。

“妈妈,不是我自己要说那些话,是女乃女乃让我说的,我没办法。妈妈,我怕女乃女乃。”

杨小翼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一九七二年冬天,杨小翼的命运有了意外的转机,她被调回北京,在后勤部所属的一个代号为980的军工厂工作。因为是单身,厂部安排她在厂区大院的一个单身宿舍里住下。

刚到北京的那段时光,杨小翼身心疲惫,内心软弱,她是靠某种麻木的力量才使得自己保持平衡。白天,杨小翼在车间工作,制作一种精密度相当高的零件。她所在的车间是波兰人设计的,东欧式样,简洁而笨拙。车间的管道都是外置式的,采光非常好,整个车间明晃晃的。这样的光线让她有些恍惚,好像她正置身于现世之外,在某个未来世界里。他们制作的零件是某个庞大计划中的细小部分,至于那个庞大的计划,杨小翼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她埋头工作,对许多事情,包括身边的事,不感兴趣。她很少收拾自己,形象邋遢。

晚上的时候,杨小翼会不可遏制地想念儿子。天安已经八岁了,她离开广安时去学校见他,她告诉他,妈妈要去北京了,等妈妈在北京安定下来,再来接他。天安并没有表示出向往,他眼中的冷淡让她心碎。

当杨小翼想念儿子的时候,她感到内心剧痛,惯常的麻木已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她很想跳上列车去广安看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所在的单位根本不允许她请假去路途遥远的广安。她在失眠的夜晚,从床上爬起来,给天安写信。

但她确定不了这些信能不能落到儿子的手上。

也许因为身处北京,那些夜晚,杨小翼时常想起尹南方。想起他,她的内心依旧充满了愧疚。他如今在何方呢?在干什么事?过得好不好?在杨小翼的想象里,尹南方还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健康而明朗,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呈现出恋爱中的人特有的温柔,极富活力。她明白这也仅仅是想象而已,尹南方身心俱伤,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经过“文革”初期的沉寂,将军似乎又活跃起来,有关他的消息经常出现在报章上。报纸上偶尔会有他的照片,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似乎更加神秘莫测了,眼神里有一种锐利的不信任他人的光芒。有一次,杨小翼听见有人在言词凿凿地议论将军,说将军经常把自己关在黑暗中,说将军见到光线头就要痛,因为将军身上还有五处未取出的弹片,这让将军的神经有问题。杨小翼发现这些经历了战争和党内斗争的革命者,很多人身上都患有诸如失眠、焦虑、怕光等疾病,包括已机毁人亡于温都尔汗的**也有这种毛病。

那时候,整个政治气候已不像前几年那么狂热,社会生活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人们有一种运动疲惫后的沉静感,就像**后,身体总会安详平和。空气里有一种安静的气息,甚至连街头的广播声似乎也少了往日的喧嚣。

一个星期天,杨小翼独自上街。那天大雪初霁,阳光灿烂,街头到处都是积雪。看着这刺眼的雪,杨小翼自入冬以来萎靡不振的精神被小小地振奋了一下。走在阳光普照的雪地上,她感到自己是多么苍白。她向西单漫步而去,好像是刚刚到北京,仔细打量周围的事物。北京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建筑比以前更旧了一些。墙上的标语倒是新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领袖的最新指示。她走在街头,看到阳光从光秃秃的枫杨树杈间投射下来,活泼地跳荡。树枝上的冰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晃人眼目。她抬头看了看天,北京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广大,空无一物,呈现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透明的蓝色。有一些树刷了白石灰,不知是为了防虫还是为了保暖,它们看上去像植物标本,在冬天的阳光下僵立着。她感觉这三个月来自己就像这些了无生气的植物。

对外界的感知打开了杨小翼的回忆。她想起和尹南方在一起的时光。她记得有一段日子,尹南方每天都缠着她,他们关系亲密,某种源于血缘的亲近感洋溢在她的身体里,她像一个姐姐那样爱他、纵容他。那时候,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就是尹家的一员。

往事让她产生了想见尹南方的冲动,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听到了尹南方在呼叫她。这种冲动又让她恐惧,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恨我吗?一定的,否则的话,这么多年来他不会一直都不回我的信。她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朝尹家走去,就是远远看一眼他也是好的。

尹家还在后海的旧王府,这说明将军在党内的地位一直相当稳固。她走进胡同,一眼看到那个气派的院子。她心情复杂,五味杂陈。她曾经是多么渴望进入这个大院、进入这个家庭,一度,这幢建筑像是她整个生命,投入了她全部的热情,好像它是她一切的源头,是她在世的证明,好像只有得到这院子的认可和祝福,她的生命才是合法的、有意义的。但是,她还是进入不了,她被拒绝了。

胡同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堆积在榆树底下。有几个雪人,顶着高帽,帽上写着刚刚在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的**的名字,上面还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孩子们的游戏也逃不出政治的框架。杨小翼慢慢地接近那幢建筑。一个年轻的卫兵在院子门外的岗哨上值勤,他非常年轻,应该是新调来的,原来的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意味深长的谄媚表情的士兵已经不在了。那天,杨小翼一直在胡同里游荡,那个警卫始终警惕地盯着她,好像她对他的首长满怀恶意。后来,他从岗哨上下来,走到她身边,问她想干什么。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严厉的表情,好像他已认定,杨小翼就是他的敌人。杨小翼说,我在观察冬天的植物。她不再理睬他。他警告杨小翼不要靠近院子。

这天,她一直到傍晚才离开那儿,没见着尹南方。回家的路上,她感到既失望又轻松,想象中的见面没有来临,她还可以暂时逃避那些痛苦的往事。

杨小翼想,尹南方都三十多了,应该成家立业了吧?也许他已经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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