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四十九章

作者 : 陈染

星期天很快就到来了。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这一天,杨小翼很早就起床了。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她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服,可是这几年,她没置过新衣,她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在分不出性别和年龄的外套里。找衣服时,她翻出刘世军在武汉时送给她的一个考究的日记本——据说是一个非洲朋友送给刘伯伯的。日记本上还没有写一个字,这些年来,她哪有心思记录自己的生活呢?她的生活毫无价值。箱子里有几件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还有那件让将军大惊失色的旗袍。她的身体和年轻时没有大的变化,那些衣服倒是适合穿的,但她的脸毕竟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穿在身上,她感到相当别扭。后来,她换上了一件看起来素净大方的毛线衣。她想起来了,这毛线衣是母亲为她织的,是刘世军来广安看她时带来的。然后,她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这样,她的皮肤看起来会滋润一些。她的头发是当年常见的齐耳短发,梳一下就顺了。

做完这一切,她等待刘世军的到来。

可那个星期天,刘世军却迟迟没来。

她断定他不会来了,他说要带她去玩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她因此非常失望,为这个早上(不,这星期以来)对刘世军的盼望感到羞惭。她是多么自作多情啊!一定是她又老又丑的样子把他吓跑了,他凭什么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关心她呢?

下午东北女人又开始生火了。煤球炉冒出滚滚浓烟,虽然窗户关闭着,但烟雾照样从缝隙里钻了进来。一会儿,杨小翼的宿舍积满了呛人的烟气。杨小翼被呛出了眼泪。

杨小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一刻对东北女人的愤怒迅速扩散到了全身,然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打开门,冲了出去,对着煤球炉就是一脚。煤球炉上的汤锅砰的一声滚落在地,汤水在地上缓缓地流淌,像一条爬行的蛇。在这个过程中,杨小翼的脑袋一片空白。

东北女人就站在边上。她最初愣了片刻,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迅速地冲了上来,揪住了杨小翼的头发,破口大骂。♀杨小翼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也揪住了东北女人。两个女人打成一团。

车间主任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姓吴,是个谢顶男人,平时不苟言笑。他开始是劝导,但两个女人像是疯了,根本劝不住。吴主任只好抱住了杨小翼,试图把杨小翼拖开。这时候,杨小翼的鼻子已经出血,血液沾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怕。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一幕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都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如此不顾颜面、如此暴躁,简直像一个泼妇。而这一切正好被刘世军撞见了。

吴主任把她拖开后,杨小翼才看见刘世军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远方。她永远忘不了刘世军当时的眼神,那眼神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眼神居高临下,就像在看一个街头要饭的人,其中的内容比“怜悯”还要可怕,带着一种寒意。这眼神刺痛了她。在和东北女人打架的过程中她一直没哭,可就在这一刻,她放声大哭,跑进自己的宿舍,把门紧紧地闭上。东北女人紧跟着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着娘。吴主任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会儿他就走了。

杨小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脸,脸上还带着几处青瘀。她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刘世军。她不想见他,也没有脸再见他。

“小翼,你开门。”

杨小翼没理他。

一会儿,刘世军又说:“小翼,她是个女人,我没办法帮你。”

她不需要他帮忙,也不需要他的“怜悯”。她冷冷地说:

“刘世军,你走吧,你以后永远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

又是一个星期天到来了。那天,杨小翼很早就醒了。一会儿,她看到在清晨的光线里,一个影子在窗口晃了一下,然后敲门声就响了。她马上就知道是刘世军来了,但她不会给他开门。想起刘世军“怜悯”的目光,杨小翼就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刘世军也看不起她了,那刘世军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用来做一个救世主,她用不着他来同情。♀

“小翼,你还睡着吗?小翼,你开门呀。”

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她猜他已走了,感到既释然又有点失望。她听到远处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在她听来,高调而乐观的音乐里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气味,她觉得这才是京剧这种曲调特有的气味,虽然京剧被革命化了,但京剧的曲调依旧是寂寞的,这曲调里蕴涵着人生和命运的无常。

一个小时后,门又被敲响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竟然还在,这么寒冷的天,他竟然这么有耐心,在屋外待了这么久。但杨小翼主意已定,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中午的时候,杨小翼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偷偷地朝窗外察看。刘世军还在!他身穿一件军大衣,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树梢上挂着一根一根的冰柱子。她想,他大概要冻坏了吧?她担心他也会成为一根冰柱子。杨小翼过意不去了,心软了。

正当她为是不是要给刘世军开门而犹豫不决时,刘世军腾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小翼的宿舍,目光里充满了仇恨,然后迅速地跑过来,踹宿舍的门。杨小翼吓了一跳,赶紧躺回到床上去。

她家的门被刘世军踢开了,刘世军进来时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脸已冻得发紫。他一把把杨小翼从床上拉起来。杨小翼说:

“你想干什么?”

刘世军骂道:“我不想干什么!你给我起来。你这样自暴自弃的算是怎么回事,嗯?谁没吃过苦?你以为人人都欠着你?没见你这么娇气的人。”

刘世军一句接着一句地训斥她,有十分钟之多。杨小翼没见过刘世军如此凶悍,在她的记忆里,刘世军总是保护她、迁就她。杨小翼没有任何辩白,奇怪的是他的训斥让她感到亲切,好像她正需要这样被人好好骂一顿。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一切皆因为她自卑,自卑了就什么都感到别扭。

杨小翼不声不响地去公用卫生间洗漱。她回来的时候,刘世军似乎气消了,正在修刚才踢坏的门。

刘世军已替她把房间通好了风,床也整理好了,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盒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餐:一个馒头、一副大饼油条。见到这一切,要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可感动是个害人的东西,感动会让人更加失去自我,杨小翼不需要。为了压制正在升腾而起的这种动容,她把馒头塞进嘴里,她得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粗俗而平庸,她需要这粗俗而平庸的形象,这形象抵抗着她此刻涌出的脆弱。她要让自己内心如冰块那样凝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坚硬如铁。她不敢正视刘世军的眼神。她大口嚼着,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我听说周总理身体不好,说是得了膀胱癌。”

刘世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态度谦卑。她知道他是在为刚才发火而道歉。

这样的消息没有让杨小翼更接近现实,反而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杨小翼经常感到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些大人物是与她无关的世外高人。

她说:“刘世军,你以后不要这样关心我,我没得膀胱癌。”

他松了一口气,笑了,好像杨小翼说话本身就是他了不起的成就。他说:“我去买点菜来,一会儿我烧好菜给你吃,你近来瘦了。”说完,他转身出门,跨上自行车,吹着口哨一路而去。

这之后,几乎每个周末,刘世军都会来看望杨小翼,然后在刘世军的鼓动下,俩人一起去外面玩。

杨小翼没有自行车,刘世军竟东拼西凑地给她装了一辆。杨小翼知道他从小喜欢机械,不过她以前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手艺和耐心。

有了自行车,出门就方便了。北京有的是好玩的地方,他们像是有计划似的要把北京玩个遍。他们去了颐和园、景山、地坛。杨小翼想起从前她就是这样和尹南方在整个北京城里串来串去,不禁有些伤感。杨小翼是学历史的,到了这些地方,她会给刘世军讲一些历史掌故。刘世军没听过这些故事,他几乎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很受用,让她充满了表达欲。

杨小翼也去刘世军那儿玩过。他没住在部队家属大院,大院里已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他被安排在离大院大约一千米左右的一间平房里。他房间的隔壁是仓库,堆放着一些消防用品。刘世军刚到时领导说让他先委屈一下暂时住这儿,刘世军倒是并不介意,觉得这儿挺好。平房的前后左右是一大片枫杨树,隔出一方天地,住在里面,很有与世隔绝的味道。刘世军的房间不大,很凌乱。他说,不好意思,没你房间干净。杨小翼说,你同一个女同志比干净,太自不量力了。

有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杨小翼的宿舍里。杨小翼避讳谈往事,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她想封存或遗忘一切。他们经常默默地坐着,有时候相视一笑。杨小翼觉得这样很好,感到日子有了宁静如水的感觉。

门是敞开着的。那个东北女人见杨小翼屋子里坐着一个男人,便会探头张望一下。她没问这男人是谁。自从那次打架后,东北女人不再在杨小翼的宿舍门口生火了,她对杨小翼突然变得客气起来。

在她的房间里——不,她的生命里,渐渐有了刘世军的气息。这种气息包围了她,赶也赶不走。他不在她身边的那六个工作日,她会想念他。早上醒来,她会想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一定比她起得早,也许这会儿在做操呢。吃中饭的时候,她想他的伙食是不是可口,北京菜他吃得惯吗?晚上,她会想他是不是睡了,一个人睡在那个仓库里怕不怕?在从武汉回广安的那段日子,她也如此挂念过他,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的挂念似乎比当年还要强烈些。

她意识到这是件危险的事情。她自然会想起米艳艳。米艳艳曾经是她形影不离的女伴,现在是刘世军的妻子,她不可以伤害她。杨小翼想起刘世军儿子那双天真的眼睛,她告诫自己,想念就够了,这样的想念已经让她足够幸福了。但有时候,见到刘世军为她忙碌的样子,她会产生从后面抱住他的**。

杨小翼想给刘世军织一件毛线衣。她把自己穿的那件白毛线衣拆了,可刘世军身材高大,毛线还不够。杨小翼在厂里做车工,每月可发两双劳动手套。她就省着用这手套,把手套的线拆下来作补充。由于她工作的时候戴的手套过分破旧,她的手被车床磨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因为起水泡而出了血,杨小翼默默忍着。当她终于织好毛衣,让刘世军试穿时,刘世军看到她手上的血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圈儿红了,直骂她:

“你这个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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