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五十二章

作者 : 陈染

那段日子,杨小翼精神恍惚,看着满眼的阳光,她有一种自己即将消融的感觉。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

她在车间操纵车床的时候老是走神。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她想着刘世军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些表情已烙上了杨小翼的主观色彩,是相互矛盾、彼此分裂的,它们随杨小翼的愿望而变化多端。在那些时而深情、时而凶悍的表情中,杨小翼已分不清真正的刘世军是什么样子。

最近她制作的产品合格率明显偏低,吴主任倒并没有批评她,有时候,见她分神,还提醒她一下,她这才把心思收回来。

杨小翼出事故是在秋日昏沉的午后。由于午饭后的倦怠,那个时候,大家都不爱说话,因此车间里非常安静。到了三点钟左右,车间才会活跃起来,一些开朗的人会讲一些笑话,当然大都是荤笑话,而荤笑话似乎是最能放松精神的。杨小翼倒是喜欢安静的时刻,在无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很自由,思维可以飞跃到无限远处。但即使飞跃得再远,也总是和刘世军有关。

杨小翼正在独自遐想的时候,车间主任把她的机器关掉了,她发现自己的工作服的袖子已被卷在机器中,要是再慢关一秒,机器就会把她整只手吃掉。因为差点儿出事故,工人们把所有的机器都关了,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她。

“你最近怎么了?太危险了,这样下去你会丢命的!”

吴主任发怒了。他虽然严肃,但一向平静,很少发火。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怎么骂都不为过,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

“以后小心点儿,工作时不要胡思乱想。”说完,吴主任就走了。

星期天中午,杨小翼刚起床,正准备去公用卫生间洗漱,东北女人来到杨小翼的宿舍。自从和刘世军分手后,杨小翼又恢复了睡懒觉的习惯。

“小翼,那个军官最近怎么不来了?”东北女人问。

杨小翼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说:

“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

东北女人跟着杨小翼来到公共卫生间。在杨小翼埋头刷牙时,东北女人问:

“听说,你差点儿让机器吃到手?”

杨小翼点点头。

“幸好吴主任动作快。”

刷牙的杨小翼满口泡沫,说不出话,只是感激地点头。

“其实他一直非常关心你,多次同我说起你,你同他见一见吧。”

杨小翼因为内心对吴主任充满感激,想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那就见见吧。

下午,东北女人带着杨小翼去吴主任的宿舍。吴主任因为是领导,他的宿舍比别的职工大多了,有两间,厅还特别敞亮。东北女人说,波兰人设计的屋子就是大。吴主任在屋里等着,她们进去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不过马上收敛了笑容。东北女人让杨小翼坐下,自己帮着倒茶去了。杨小翼对东北女人的举动微微有些吃惊——她对这里像是很熟呢。吴主任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却并不说话,这让杨小翼有点儿坐立不安。东北女人替他们倒好茶,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杨小翼不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吴主任突然说,他想打点儿热水,洗个脚。

杨小翼吓了一跳。洗脚?是睡觉的意思吗?如果是,是不是有所暗示?杨小翼担心了。要是他提出要求怎么办?她有点怪东北女人把她一人留在这里了。

吴主任打来了热水,放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月兑掉了袜子。杨小翼发现他的袜子戳破了一个洞。他的脚很白,他把脚放到热水中,热水显然很烫,他微闭双眼,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

好长时间没说话。杨小翼想,吴主任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的脚在淮海战役时受过伤,天气一变老是痛,骨头痛。这样一泡就好多了。”

杨小翼使劲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有一种压迫力,杨小翼被压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她真想他能和她拉一些家常,但他好像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或许他认为她的经历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不需要再问了。

洗脚盆中弥漫的水汽慢慢消失了,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她:

“现在水温刚刚好。你想一起洗一下吗?”

杨小翼这次真的吓着了,她连连摇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又不说话了。

杨小翼实在受不了了,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说:

“吴主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吴主任连眼睛也没睁,挥了挥手。

走出吴主任家,杨小翼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真是一次备受折磨的见面,杨小翼下定决心,她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样过去了三个月。

冬天的时候,杨小翼所在部队的一位高级干部去世了,大院里的人都被要求参加追悼会,参加者可以领到五角钱的补助。这样的葬礼她已参加过好多次了。那几年,很多高级将领纷纷去世,好像他们突然集体凋零了一样。葬礼在哀乐中按部就班进行着,除了家属外,所有参加葬礼的人心情轻松,对死者也没有什么情感,在故作的严肃表情下,他们想着自己的事,高兴的或担忧的。杨小翼的心情可以用冷漠来描述,连听到死者家属的哭泣时,她也无动于衷。她一度对自己过度的冷漠感到不安,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是不是太缺乏同情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小翼看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没看,就知道那是刘世军的眼睛。他就在那儿,离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她告诉自己不能看他,她知道一看他,她就会哭出声来。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抬起头来,和他的目光骤然相遇。他清瘦了许多,眼眶深陷。一刹那,委屈涌上了杨小翼的心头,她的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他不敢再看她,他逃避了她的目光。当他再回头看她时,他的目光变得迷茫而湿润。

那一刻,杨小翼百感交集,她的哭声就是在那时候爆发的。最初很压抑,后来就变成号啕了。那一刻,她只想哭,而在葬礼上,哭是合法的,没有人会来问她为什么。她就是想哭,想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都发泄出来。

东北女人见杨小翼如此悲伤,拍了拍她的背。

事后,杨小翼想,一定是她的痛苦让刘世军心软了,或者,他也被痛苦折磨着,他也等着这一天。那天晚上,杨小翼跟着刘世军来到他的宿舍。杨小翼如获至宝,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他也一样,抱着她、亲着她,脸上的表情既悲壮又痛苦,脸颊上流满了眼水。她和他非常疯狂,好像他们的身体原本就应该是合二为一的。

安静下来后,他说:“你瘦了。”

她说:“你也瘦了。”

然后他们又相拥在一起,好像他们是被世界遗弃的人,除了彼此相拥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

就这样杨小翼又继续了和刘世军的交往。他们的关系不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的约会不是在晚上,而是在白天。

有一次,他们做完爱后,杨小翼和刘世军谈起了景兰阿姨的病情。杨小翼从小在医院里长大,这种病她是了解的。

“你不要担心,这种病只要吃药没有大碍的。”

她本想劝慰刘世军,没想到刘世军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见他这样,杨小翼从此后不再提类似的话题了。

他们相处得小心翼翼。他们自作聪明,对外一律以兄妹相称。杨小翼像往常一样叫他名字。他倒是从来不叫她,只喊“喂”。“喂”在他的口中呈现出多种语义,杨小翼通过音节能够辨析出他内心的律动。

转眼又到了春天。说是春天,可街头的植物并没有带来春天的消息。北京的春天来得很迟,树木依旧摇着犹疑不定的光秃秃的枝头,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某种不祥的气息在这个城市聚集。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喜欢待在屋子里,所以,北京看起来像一座空城。但有时候突然会热闹起来,党的一个口号、一次行动、一场斗争,人们便被要求上街游行。大家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整个北京城顿时人潮涌动。只有在这种时候,杨小翼才明白,这座巨大的城市并非空城。

大约在那个时期,杨小翼和刘世军的约会日益频繁,她和刘世军在一起时有了一种夫妻之感。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偷情,她也因此忘记了羞耻之心,也不怕院子里人的暧昧目光,变得落落大方。他们的**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做完爱,他们会谈一些少年时在永城的旧事。怀旧是件很奇怪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事物,随着两人的相互提示,会生动地出现在眼前,清晰如昨。杨小翼非常吃惊,自己竟然记得那么多的往事。记忆是多么神奇,因为有了记忆,生命才有感觉。真正的生命感觉往往不是即刻的,即刻的感受可能强烈,但也许是错觉,只有经过时间的淘洗和打磨,生命的感觉才会呈现真正的面目。这是多么好的事,即使受了多大的苦,时间总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珍贵。

杨小翼喜欢刘世军的抚模。在夜里,他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总是小心地抚模她的身体。刘世军比看上去要结实,倒不是有多少肌肉,但身体很硬,有一种钢铁般的感觉。他的手掌粗大,手指有点糙,手指在她身体上划过时,她有一点点痛感。她喜欢上了这种粗笨的刺痛感,她闭上眼睛,让他在她的全身摩挲。也许他感受到杨小翼很享受,后来他索性给她按摩。他用手压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前进。她能感受到他粗糙手掌的情感,从他这种小心翼翼的动作里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他视她如宝物。她的整个身体被他压得很酸痛,特别是当他的手在她的腰部游走时,那种酸痛的感觉会深入她的骨髓。当年她为了救因上访被关的伍思岷,曾在夜晚的山路上摔过一跤,她的腰受过伤。

在他的抚模中,她的心变得非常宁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依偎在父亲的怀抱中。这时候,她会失去**。她喜欢做一个无欲的人,做一个孩子,做一个被温暖笼罩的人。她想让这种感觉永远延续下去。

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似乎对不起刘世军,所以,她会突然变得热情似火,紧紧抱住刘世军,或者假装申吟。这种时候,刘世军会欣喜若狂,好像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投入,然后让自己消失。她抚模着他的头发,内心怀着对他的无比的怜悯和爱。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情感,感觉他们俩当时真是有点匪夷所思。这是在部队啊,在部队这种关系是危险的,奇怪的是居然也没有人找他们谈话。也许当时大家都已疲惫,懒得管这种事,也许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大方让人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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