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五十六章

作者 : 陈染

终于洗完了。♀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杨小翼回到病房,把裤子晒到病房外的阳台上。尹南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盯着她看。他的脸上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好像他刚才的行为是值得炫耀的壮举。她晒完了裤子,又打开衣柜,想给他整理一下。她只能在不停的动作中缓冲或消除自己的尴尬和不安。

“你不用干这些活儿,护士们会干的,这是她们的工作。”尹南方语调平静。

她转过身来望着他,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脸上是那种破碎的痛苦和歉意。尹南方似乎厌恶她的眼泪,转过头去,轻描淡写地说:

“你对他的打击够大了,他这辈子不会原谅你,你把他的儿子弄成这样儿。”

他摇动轮椅,转了一圈,说:“你瞧,我还是很灵活的是不是?”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尹南方轻蔑地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不要内疚,是他对不起你,是他害了你我。不过也好,我终于把他给看穿了。他平时道貌岸然,像一个革命圣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在我面前简直像上帝一样,时时用革命原则要求我这要求我那。现在,你终于把他虚伪的面具摘下来了,你摘得好!他原来只不过是个浪荡子,一路撒播情种。他让那些种子在祖国的大地上自生自灭,他竟然不管不顾,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管,还算个人吗?我问过他这事,可他总是沉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心肠。我只知道,从此后,我做上帝了,我可以审判他。你知道吗?要让他难受,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我自己毁掉,这是最让我快乐的事。”

“南方,你不要这样。”

“怎么?你受不了啦?把我害了你不安对吗?没你的事儿,真的,是我咎由自取,你没做错,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我们家的。”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杨小翼开始号啕大哭。

“你没错。”尹南方的眼睛逼视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也没用。”

她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他越这样说,她就越感到内疚。

他显然烦了,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刚才都看见了,我的腿很丑陋是不是,让你恶心了是不是?我自己也感到恶心。我真不愿它是我的腿,有时候我觉得它确实不是我的,你打它,没一点点感觉。我倒是愿意自己是传说中的鬼,没有脚,可以在空中移动。但是,它还是我的,与我血肉相连。我对它是既怜悯又厌恶,你知道吗?我厌恶自己。”

他明显地愤怒了,这愤怒连带着内心深处的不平,好像有一个魔鬼藏在他的身体里。

也许听到了病房的吵闹声,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他们神色慌张。尹南方因为过于激动而呼吸急促。护士抱住尹南方,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医生在尹南方颤抖的手臂上打了一针。一会儿,尹南方稍稍平静了一点儿。他一脸木然,目光呆滞,眼中流出两滴清冷的泪珠。后来,护士把他移到了床上。

那天回家,杨小翼关上门,独自躺在小屋里,不想见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不同任何人有关系,那该有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这样躺下,永远地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死去以后从头再来,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错误都可以得到修正,尹南方会健康地生活。她多么希望他能恢复健康啊!然而这只是她的奢望而已,什么都不能改变。

第二天,杨小翼接到周楠阿姨的电话。虽然多年没联系了,但杨小翼一下子听出是她。周楠阿姨在电话里说,南方病情加重,希望杨小翼不要再去看他。她强调,他需要心情平静。杨小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她听到电话那头一声叹息。

那年夏天来得很早,北京整日艳阳高照,酷暑难当。刘世晨带着儿子,从黑龙江回永城老家。她路过北京待了两天,除了见见刘世军和杨小翼外,顺便在北京办点事。这两天,杨小翼自然而然和他们兄妹聚在一起。

杨小翼是第一次见到刘世晨的儿子。他叫王拓,一个瘦小而白净的小孩,一点儿不像刘世晨,倒有一点儿刘世军淡淡的印子。“像他爹,他爹瘦得像只猴子。”刘世晨解释道。王拓已经八岁了,很聪明,也有礼貌。杨小翼自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吓了一跳,竟然有很久没想起儿子了。她想,人是有遗忘痛苦的能力的,这也是人面对痛苦可以生活下去的原因。她为自己这么久没想起儿子而暗自吃惊。

他们关在杨小翼的宿舍里闲聊。杨小翼和刘世军拿出积存下来的票证,从商店、菜场买来一些食品和蔬菜,还买了瓶二锅头。杨小翼有一只电炉子,他们围着电炉子一边吃火锅,一边喝酒。刘世晨看上去已完全成了北方的中年妇女,理了一个短头发,脸色黝黑,笑起来豪爽干练,大碗喝酒,大声说话。

刘世晨谈了她的北大荒。她描述了秋天时一望无际的麦浪,她说,那时候,你感到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绝望。你必须在下第一场雪之前把粮食收割完,入仓存贮。在广大的天地之间,康拜因的进度非常缓慢,像一只蚂蚁在爬。那时候,你会觉得人相当渺小,一点儿无产阶级革命豪情都没有了。说到这儿,刘世晨哈哈大笑起来,她言谈之间流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让杨小翼不由得对北大荒产生某种浪漫的遐想。当然,杨小翼明白这种想象是不可靠的,广阔天地,只能诗性地想象一下,不能去大有作为的。

他们谈这些话时,已过了午夜,刘世晨的儿子早在杨小翼的床上熟睡了。后来,刘世军背着世晨的孩子回他的小屋睡觉去了,宿舍里只留下杨小翼和刘世晨。她们索性挤到床上,但似乎还没睡意,就相对闲聊。刘世晨说,她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工作太忙。“米艳艳来信说,我妈情况很严重。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妈这病,这么多年来,时好时坏的。”刘世晨说到这儿,一脸忧虑。杨小翼也不知怎么劝慰她。

她们又聊了会儿永城的事,这勾起了杨小翼回家的**。刘世晨便怂恿杨小翼一起回去。杨小翼确实有些想念母亲了,她答应了下来。

奇怪的是,那一年永城比北京要凉快得多。杨小翼到永城的那天,凉风习习。永城的街头满眼都是绿色,植物的叶子饱满,像是吸饱了水,在风中摇晃,显出一种知足的模样。那种高度饱和的墨绿色好像已进入了空气,冲淡了季节的干燥。杨小翼觉得自己的肌肤在这空气中舒展开来,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路过县学街,看到刘家原来住过的大院,杨小翼停住了脚步。听刘世军说,刘伯伯被打倒后,已不住在这儿了,刘家搬到了西郊干休所的一幢两层小楼里。现在这儿住着永城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家。

大院后面的湖水纹丝不动,平静如永恒的时间。刘世军曾告诉她,“文革”**时,天一塔差点儿被焚毁,它得以保留据说和一个老和尚有关。那天,老和尚坐在里面,想要和塔一起被焚毁。可神奇的是,这塔就是不燃烧,泼上汽油都点不着,好像这塔是钢铁铸就的。说起这事,刘世军一脸疑惑。杨小翼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一塔,它虽没被焚毁,但塔身及纹饰早被砸烂,满身破败,透着垂死的气息,也许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

杨家的石库门房子也比以前破旧了许多,墙上新增了标语和最高指示,也增加了青苔和斑痕。院子里的那棵夹竹桃倒是十分蓬勃,映衬得这建筑更加灰暗,看上去有了一种风雨飘摇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有点恍惚,好像她此刻不是站在新中国的阳光下。

母亲不在家,这会儿她应该在上班,她是个工作狂,除了工作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但多了些李叔叔的物件。杨小翼的房间如她走时一般干净整洁。母亲房间的窗帘挂着,一如母亲的心灵,总是被什么东西遮蔽着。杨小翼把窗帘打开,阳光一下子瀑布般涌入,倾泻在地板上,照见了从地板上升腾而起的尘埃。尘埃在阳光里滚动,像浪花一样变幻莫测。她下楼洗了一把脸,决定去医院看母亲。

医院还在柳汀街那幢三层楼里。一、二层是各科室,三层是化验及设备科,住院部设在后面的平房里。医院已改名为永城第一医院了。童年时,杨小翼经常在这幢楼里穿行,她喜欢到堆放医疗垃圾的天井找针头及针筒。那时候,这些都是极好的玩具。把水抽入针筒,用力一压推进器,一股细细的激流便会从针头里射出。有时候,她会在针筒里灌入糖水,让刘世军注入到她的嘴里。水柱激到舌头上,舌头顿时感到一阵麻麻的甜味。想起这些,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母亲一般在住院部。杨小翼在前往住院部的过道上,碰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明显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头上竟也长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杨小翼叫了他一声,他先是愣了一下,见是杨小翼,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严肃中有一丝焦虑。

“你回来得正好,你妈有没有写信告诉你?”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儿?”杨小翼有点儿紧张,难道母亲犯了政治错误?

“你妈妈近来身体不太好,有点儿不对头。”

听到是身体问题,她松了口气,仿佛身体问题比政治问题要轻得多。

“妈妈怎么了?”

“她半个月前晕倒过一次,上厕所时晕倒的,好半天才被同事发现。她最近气色不太好。”

“检查过了吗?”

李叔叔摇摇头:“她不肯。她说没必要,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没必要检查。你妈妈很固执,你回来正好,你劝劝你妈,让她全面检查一下。”

“好的。”

“你去吧,这会儿她可能在查病房。”

杨小翼对他笑了笑,转身向病房走去。

杨小翼进入病房时,母亲戴着口罩,正在给病人问诊。母亲的眼神平静而深邃,犹若一个漆黑的深潭,会把人淹死。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并没吃惊,只是向她点了点头,继续工作。母亲的淡然或多或少让杨小翼有些失望,毕竟她们有八年没见了。一会儿,母亲走出了病房,摘掉了口罩。杨小翼仔细观察母亲,倒没见出病容,只是觉得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母亲已五十六岁了,她已经不再是杨小翼记忆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你没闯什么祸吧?”母亲这时才表现出担心来。

“没有,我要真闯祸就不回来了,免得你见着心烦。”杨小翼说。

“我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儿。”

杨小翼心想,自己这一辈子太折腾,母亲是被吓怕了。

“妈,你都好吧?”

“好啊。”母亲的表情和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似乎反感别人这么问她,好像这么问就意味着她生活得不好。

“你学校放假了?应该没有吧?”

杨小翼说:“我就来看看你。”

“我很好。”母亲好像在强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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