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翼在广安待了一个星期,天安还是不肯走。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杨小翼已弄明白天安不走的原因,他是在等他父亲最后的结果。伍伯伯告诉杨小翼,对伍思岷的公判大会就在这几天开审。杨小翼决定耐心地再等待几天,凭她对政治的了解,伍思岷一定会被判坐牢的,这个结果肯定会让天安失望,也许失望会让天安最终答应跟她走。
伍思岷拒绝见杨小翼,他通过中间人传话,他目前不想见任何人。伍思岷这样的反应,杨小翼一点儿也不意外,这完全符合他过于自尊的个性。
公判大会那天,天安执意要去现场。她劝天安不要去,但他不听劝告,杨小翼只好带着他。他们坐在下面仔细聆听了公诉人对伍思岷等人的指控,单就指控所述的事实,这些人确实犯了滔天大罪,好多人都犯有命案。伍思岷也一样,他曾置吕维宁于死地、把那教委主任投入了监狱。杨小翼注意到在官方的控诉状中,一无例外地把被害者称为革命路线的代表,成了被“四人帮”逼害的英雄,这样的叙述离事实是多么远。
天安一直低着头,杨小翼不清楚他听了这些控诉后是否相信确有其事。她非常痛苦,她真的不想天安听到这些,他还年少,根本弄不清人世间的这一出出悲喜剧。
伍思岷站在审判台上,挂着牌子,他身子挺直,目光坚定,他的样子没有任何被审判者的不安,对控方所指控的内容,他也没作任何辩解。
杨小翼曾经多次经历过这样的公审场面,她清楚这样的公审其实同法律没有太大的关系,它的程序和事证相对来说是不完整的、草率的,相反,这样的群众式的审判同革命的关系更为密切些。
所谓革命是在法律体系以外进行的,否则不叫革命。杨小翼知道,无论是吕维宁的死还是那个教委主任的坐牢,伍思岷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实施的。♀伍思岷这样做实际上继承了革命的传统,在杨小翼看过的电影(无论是苏联的还是中国的或是别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里,革命者要枪决某个人(也许是叛徒,也许是反革命,也许是一个恶霸),只要在举枪前高喊“我代表人民”,他打出的那置人于死地的一枪便有了神圣的道德合理性,但是在法律的概念上,这样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草菅人命。法律审判需要程序和证明,当有人“代表人民”开枪的时候,那个倒在枪口下的人真的该当死罪吗?如果那一枪错了呢?那么那个“代表人民”的革命者是不是有罪呢?没有人去追问这一点,在革命神圣的光环下,提及这一点便是对革命的亵渎。杀人本就是神圣革命的一个必要手段,杀人也因此是正义和神圣的,因而是合法的。在一九六六年以来的那场“革命”中,当被鼓动起来的年轻人的热情像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中国时,这些年轻人的思维中依旧是“我代表人民”。他们把那些面目可疑的人定为“人民”的对立面,然后用尽办法惩处他们或折磨他们,其中当然不乏吕维宁这样的被处死者。这些所谓的“小将”们肯定在杀人,但他们杀人的理由和革命时期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革命时期的杀人无人追究,而他们一定要被追究?
杨小翼虽然在心里这样替伍思岷辩驳,但她知道他有罪,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来自他内心的仇恨,仇恨是多么可怕,就像藉仇恨掀起的革命,仇恨有着惊人的力量。
公审进入最后一个程序,主审法官开始宣读对所有罪犯的判决。他的语调显得声嘶力竭,好像唯此才能表明审判的正义。当法官最后宣读伍思岷的判决时,声调又拉高了八度。伍思岷被判有罪,刑期为二十年。法官话音刚落,伍思岷突然高喊:
“**万岁!**革命路线万岁!”
伍思岷还没喊完,他就被机敏的民警严密押住,被塞住了嘴巴。♀广场上的群众一阵骚动。杨小翼突然感到寒冷,浑身颤抖起来。
天安就是这个时候冲向审判台的。杨小翼使劲地拉住他,可他的力气是多么大啊,简直像一头发狂的小牛犊。她说,天安,你想干什么啊,这是没用的。边上的群众看出他们的身份,都冷漠地看着他们。革命让群众在这种时候都成了势利眼。民警看到了这边的骚乱,过来维持秩序。天安见到民警就哭了,他显然是信任民警的,在他心里民警是公正的化身。他说,我爸爸没有罪,你们怎么抓了他?民警面无表情。
杨小翼带着儿子回到了北京,并让他在住家附近的一所中学就读。
好长一段时间,天安不能适应北京的生活,他有一种很强的自卑感。自卑的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可能同他父亲被判刑有关,也同他来自一个小城有关。
杨小翼注意到,到了北京后,担忧天安从来不提他的父亲,也不提广安的生活。他安静地同杨小翼生活在一起,但正是这种安静让杨小翼担忧,天安有一种把自己的内心严密封锁起来的倾向。
杨小翼通过适当的渠道打听天安在学校里的情形。在学校他备受欺负。他的那些北京同学嘲笑他的四川口音,嘲笑他的发式,嘲笑他走路的样子,嘲笑他身上的一切。杨小翼非常辛酸,她决定和天安的班主任谈一谈。
天安的班主任姓应,名向真,很好听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杨小翼对她就颇有好感。杨小翼以为应老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但见到她才发现已是个老太太了。
杨小翼为了照顾天安的自尊,把应老师约到学校附近的公园门口见面。杨小翼先到,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应老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应老师为人非常爽快,典型的北京妇人,一口京片子,见到杨小翼,她就夸天安,人很乖,成绩虽然不算最好,但还不错,只是有一样不好,经常给同学抄作业。
杨小翼听应老师的口气,猜测应老师未必知道天安受欺负的事。不过,总是这样的,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会瞒着老师。杨小翼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给应老师听,问应老师该怎么办?应老师倒是毫不介意,她安慰杨小翼:“孩子们某种程度上比大人更势利,他们总喜欢欺生,熟了就好了,慢慢会过去的。”
杨小翼听应老师这么说颇为失望,作为老师,这样的态度也太不负责任了。杨小翼也没提什么要求,而是和应老师拉家常。应老师快人快语,一聊就聊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二十多了,刚当兵回来,在首钢工作,已找了个媳妇,正恋爱着。她还说起她的丈夫,态度颇为自豪,因为她丈夫在国营商店工作。那年月,物资紧张,在大商店工作是颇为吃香的。
了解到应老师的情况,杨小翼便心里有数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杨小翼来的时候带了一件礼物,是一块杭州丝巾,是凭票从侨汇商店买来的,几乎花了她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杨小翼把丝巾送给应老师时,应老师不肯收,说,这么花哨,我老太婆了不合适,你留着自个戴吧。杨小翼说,你可以送你儿媳啊,你儿媳一定很漂亮吧。应老师就把话题扯到儿媳身上,夸儿媳俊美,顺便就把丝巾收下了。
后来她们又谈天安的事,都是应老师在说。应老师对杨小翼许诺,她会想办法让天安融入到集体中,并讲了很多具体措施。杨小翼连连点头,表示感激。
一天,杨小翼问天安,新学校好不好?天安不大乐意讲学校的事,他说,妈,我在学校里挺好的,你担心什么?杨小翼说,妈不担心,只是了解一下你的学习情况。又问,应老师待你怎么样?天安说,应老师很奇怪的,最近老表扬我。杨小翼说,这很好啊!天安说,好什么啊,她表扬我,同学们都笑话我,孤立我,说我拍老师马屁。杨小翼愣了一下,问,天安,你学校里是不是没有朋友?天安说,我当然有朋友啦。
星期天,杨小翼洗天安衣服时,发现上衣口袋被刀片割破了。她吓了一跳,感到事态严重。她翻看天安的书包,在天安的书包中找到了一片剃须用的小刀片。晚上,天安回家,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天安显得有些惧怕。她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天安否认。她追问道,那你的书包里怎么会有刀片呢?天安说,是同学送我的。见杨小翼疑惑,他又补充道,是用来削铅笔的。
杨小翼想,他的同学怎么送他刀片呢?天安怎么交这样的朋友?不过,杨小翼自我安慰,有朋友就好,总比被孤立好些。可是书包里藏刀片的事还是让杨小翼生出另一种担忧来,杨小翼给应老师打了个电话,谈了此事。应老师说,她会注意的。
夏日的一天,杨小翼下班回家,听到家里传来口琴声。那是不会吹口琴的人吹出来的杂乱无章的声音。她推门进去,看到天安和一个孩子在翻母亲送给她的那只藤条匣子,另一个孩子则站在沙发上胡乱地吹着口琴。孩子们见她进来,显然感到很意外,一下子收敛了。那个吹口琴的孩子迅速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停止吹奏,观察她的脸色。藤条匣子打开着,将军和母亲的合影以及相关书信丢落在水泥地上。杨小翼对天安翻她珍藏的母亲的遗物很不高兴,但她又想,天安终于有了朋友,这是值得高兴的。她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热情,客气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玩你们的,我给你们倒茶去。那两个孩子没怎么理睬她,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同她告别。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那两个孩子走后,杨小翼迅速地收拾母亲的遗物。天安一直站在一边,观察她的脸色。杨小翼说,天安,你带朋友来家里,妈妈很高兴,但你不能翻家里的东西。天安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她手中的照片,说,妈妈,刚才同学嘲笑我,说照片上的人是你,那男人是你的相好,妈妈,他是吗?杨小翼愣了一下,说,傻瓜,不是的,这上面是你外婆啊!天安问,那男的是谁?是外公吗?为什么我没有外公呢?她被他的问题噎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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