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十六章

作者 : 艾伟

那天,杨小翼翻出母亲写给她的信,一字一句地读。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她这才明白,早先自己根本没有弄懂母亲在信中隐藏着的深意。现在,真相显露,她终于理解了母亲称自己“可怜”的真正含义,才理解母亲十多年来内心的煎熬。

杨小翼试图与母亲和解。她为曾对母亲说出那么恶毒的话而深感懊悔。但她没道歉,道歉是如此轻,一句道歉不足以化解她对母亲的愧疚。她只能默默地为母亲做些什么。那个暑假,她没再去乡下,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做饭、买菜、拖地、洗碗。母亲对她突然的举动稍有不安,也心疼她,让她不要做这些,家里的事她自己会收拾的。可杨小翼总在母亲和李医生下班前,把一切都做完了。那个暑假,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杨小翼一下子成熟了。

但在这个家,杨小翼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难以融入。她的存在让母亲和李医生感到拘谨。她知道这是母亲顾忌她的感受。可是,她多想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让她看到他们相濡以沫的一面,而不是在她面前装得像两个陌生人,相互客套。他们彼此的客套让杨小翼觉得自己在这屋子里纯属多余。

在李医生值夜班的时候,杨小翼问母亲: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现在,杨小翼总是用“那个人”称呼将军。

“他啊,我有点说不清楚,那会儿他年轻英俊,目光炯炯,看人从不回避,能把人看穿。♀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一直盯着我。他说,上海女孩子真好看。那会儿,我在医院做护士,因为他住在我家里,我就负责给他换药打针。有一天,他用法语对我说,他爱我。我听了面红耳赤,假装没听懂。结果那天打针老是找不到地儿,扎了他好几针,把他扎得血都出来了,他却一脸的坏笑。他的静脉非常奇怪,像塑料管一样硬,针头很难注入。后来,我发现在他手背靠近手腕处相对容易刺入。他当即夸我医术好,打针一点也不痛……”

母亲说这些事时,目光中有一丝难得一见的甜蜜的光亮。

“他会说法语?”杨小翼问。

“他在法国留过学。”

“你当时喜欢他?”

母亲坚定地点点头。她说:

“他很有魅力,他身上有一种既儒雅又粗犷的气质,即使受伤躺在床上,也生气勃勃。我和你外公都被他迷住了。他只要一讲话,就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那会儿,我崇拜他,也喜欢他。有一次,我替他换药时,他抓住了我的手……”

说到这儿,母亲的脸红了,好像她在担心是不是应该说这些,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太露骨了。她疑惑地看了杨小翼一眼。其实这些话杨小翼是爱听的,这里隐藏着自己的来处。从这些话里,至少可以确认,自己不是一夜偷情的结果,“那个人”是爱母亲的,母亲也爱“那个人”。这对杨小翼非常重要。她想知道更多关于将军的细节。

母亲说的和杨小翼在教科书上认识的将军完全不同,判若两人。教科书上的将军高大如神,完美无缺,没有人间气息。她很难将两者统一起来。

她试着想象这两个将军之间的联系。这种想象无限开阔,漫无边际。这同杨小翼对将军无法言说的复杂感觉有关。她竟然是他的女儿,可她又好像同他十分遥远,遥远得不该有任何联系。从个人情感来说,她应该对他有所怨恨——至少看起来是他抛弃了母亲,但他又是令她崇拜的革命偶像和英雄。

后来,她慢慢适应了将军的存在。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来处。

有一天,杨小翼对母亲说:“我要去北京。”

母亲听懂了。她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忧虑。母亲摇摇头,说:

“你找不到他的。”

这件事杨小翼想了好久了。她也不知道怎样去找“那个人”,连母亲都见不到“那个人”,何况是她了。但见“那个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必须实现它。

杨小翼固执地说:“我要去北京。”

杨小翼一心想去北京。刘伯伯对她说,你去考大学,考上考不上我都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把你送到北京。

那年高考,杨小翼考得一塌糊涂。按平时的成绩,她不应该考得这么糟糕的。考砸的原因是那段日子她的情绪实在太差,表面上,她好像专注于学业,比谁都用功,其实她的心很乱,各种念头纷杂,根本没心力读书,名落孙山也属正常。那年,刘世晨考得不错,她被哈尔滨工业大学录取了。

高考落榜后,杨小翼迅速参军了。她服役的是本地的警备部队。一年后,由警备部队推荐,杨小翼作为调干生被北大历史系录取。这一切都是刘伯伯安排的结果。

杨小翼接到入学通知,已是一九六一年的十月。永城已经有了秋天的感觉。永城的秋天并不是在那些植物上显示出来的,而是由空气及吹在脸上的风来显现的。那空气不再像夏季那样湿润闷热,风中有了一些干爽而肃杀的气息。在将要离开永城前,秋天的气息加深了杨小翼的茫然。这茫然是在收到入学通知的一刹那出现的,这之前她一直怀着盼望,好像去北京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然而当盼望的事真的到来时她却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在走之前,刘伯伯找杨小翼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非常正式,是在刘伯伯的办公室里。她想这是有深意的,刘伯伯通过这个姿态告诉她,她已是成年人,他们这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谈话。刘伯伯态度亲切中有些严肃。

那天,刘伯伯说了很多话。杨小翼从来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即使在天一塔上他告诉她身世之谜时也没有说这么多。那天,刘伯伯说,她此去并不一定能见得到将军。情形很复杂,党的要求非常严明,作为党员一定要严格遵守党的纪律。

“我知道你对将军会有很多怨恨,但小翼你要明白,将军一直关心你们母女俩。你一定要理解他的难处。”刘伯伯强调道,“你多站在将军的角度想想问题,你会明白一点儿。”

刘伯伯说,他作为将军的老部下,也很难见到将军,何况是杨小翼这样的身份。但刘伯伯说,他会尽力帮助她,他已要求他的战友帮忙,希望这位战友能安排杨小翼和将军见上一面。说着,刘伯伯递给杨小翼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他战友的名字:夏中杰、王莓。上面还有他们的住址。

“他们是夫妻,也曾是将军的老部下,现在在外交部工作,你到北京后可以去找他们。”刘伯伯说。

杨小翼点点头。

最后,刘伯伯反复强调:“小翼,不管有多少困难,你都要有耐心,好不好?”

杨小翼听出刘伯伯这话里隐藏着的担忧,她说:

“刘伯伯,你放心,我不会闯祸的。”

“那就好。”刘伯伯点点头,但目光里依旧充满忧虑。

杨小翼去北京的那一天,米艳艳一定要送她。本来,刘世军也要送她的,但刘世军临时集训,请不出假。母亲在杨小翼收到通知的那几天一直沉默不语,她替杨小翼收拾日常用品,还去街上采购了一些脸盆、百雀灵、茶杯及牙膏之类的用具。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杨小翼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一般。母亲显然已经知道她和刘伯伯交谈过了,现在母亲有什么话都不直接同杨小翼说,而是同刘伯伯说,再由刘伯伯转告。杨小翼和母亲之间或多或少有了些隔阂。这也是多年来她对母亲的误解造成的,虽然她想尽力弥补,但多年的积习是难以一下子打破的。母亲本来也要送她,杨小翼说,不用,有米艳艳送我呢,母亲就不再坚持。

米艳艳送杨小翼到火车站。她买了站台票,和杨小翼一起上了火车。那天,米艳艳一直在笑,是那种抑制不住的笑,这使她看上去特别明朗,身上散发出一种安详而甜蜜的气息。杨小翼本来对自己离开永城,离开熟悉的人和物还有点伤感,米艳艳这么喜气洋洋的样子,把她的伤感都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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