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翼是慢慢缓过气儿来的。+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在她默默地注视尹南方的过程中,另外一种柔软的情感开始在她心里升腾。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手刚才被他握过,他的力气很大,她都被握痛了。可这痛这会儿变成了一种暖意,直入心间。想起这个人同自己的神秘的联系,她的眼眶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上了一趟厕所。
从厕所回来,杨小翼镇定多了。
她想接近尹南方,试图和他说话,但很难融入其中。他们的话题常有某些指代不明的词句,那些只有他们圈子里才能听懂的句子,像某种黑话,她似懂非懂。这些黑话经常逗得他们放声大笑。这让她很尴尬。如果跟着笑很傻,不笑的话也不自在。她努力保持着沉静的姿态。
在那天整个聚餐过程中,尹南方没有主动和杨小翼说话,他甚至很少看她,好像她并不存在。她想,他们不会注意到她的,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自以为是的傲慢,包括夏津博。她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那次聚餐结束在午后三点。告别的时候,尹南方的身体语言表现出对杨小翼的亲近。尹南方靠近她,似乎想问什么,侧过脸来看着她。杨小翼停下来等他说,但尹南方猛一转头,和夏津博说起一个他们圈子里的笑话。杨小翼觉得自作多情了,脸发烧,不由得加快离开的脚步。
那天,还是夏津博送杨小翼回学校的。在路上,夏津博同她谈起将军:
“听说,将军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发脾气。”
“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夏津博淡漠地说。
“不知道。”
“将军身上还留着好几块弹片,气候一变化就要发作,发作起来不近人情。”
听了这话,杨小翼的身体突然疼痛起来,好像那些弹片是在她的身体里。她身体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夏津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见过将军吗?”她问。
“见过,挺严肃的,很威严,眼光冷,不易接近。”他耸了耸肩。夏津博一度跟着父母在国外待了几年,举手投足有一些洋人做派。
夏津博这样描述将军,杨小翼多少有些失望。她很希望夏津博把将军描述得像一位父亲,慈眉善目,温和亲切。
“尹南方不像他爸噢,他倒是热情洋溢。”她像是在反驳夏津博,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像将军那样的人,你是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的。”夏津博老到地说,“搞政治,就得这样儿。”
“你倒是挺内行的。”
他又耸了耸肩:“政治太残酷,我不喜欢。”
那次在莫斯科餐厅分手后,杨小翼再也没见到过尹南方,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和将军的联系一下子消失了,世界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平静,从容,波澜不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叫尹南方的男孩只不过是她的臆想。她有些沮丧。虽然在北京,但将军离她是如此遥远,同将军有关的一切也是如此不可捉模,转瞬即逝。
有一天,夏津博来北大玩,她忍不住问他:“你那哥们儿怎么不见啦?”夏津博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杨小翼问的是尹南方。夏津博见她因为解释而面红耳赤的样子,笑了。他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
大约半个月后,尹南方来找杨小翼。
当时,她刚吃完中饭,从食堂回来,听到背后有人在叫:
“杨小翼。”
杨小翼好半天才确认是尹南方。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他站在食堂的石阶上,中午的阳光打在他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上。很多女生都回头向他张望。
“你不认识我了吗?”尹南方看上去有些失望。
她对他灿烂地微笑。怎么会不认识呢?他时刻在我的脑子里,我走在街上都盼望着再见到他。但北京这么大,我到哪里去找他呢?那一刻杨小翼的眼眶有点儿微微泛红。
他过来抓住她的手。这个动作他做得一点儿不突兀,像老朋友一样自然。他的手汗津津的,与她冰凉的手形成反差。她感觉到了,他的手其实还是有些慌张的,只是这慌张里面有一股坚定的意志。他的眼神直率而单纯。她想起母亲描述过的将军的模样。那会儿,将军也是这样抓住了母亲的手,让母亲无处可逃。
尹南方说:“我带你去玩儿。”
她跟着他走了。
他是骑自行车来的。是一辆进口自行车,德国产的。“德国人造的东西特精致。”他说。那会儿,自行车还是时髦稀有之物,何况一辆德国自行车。♀那天,她坐在后座,和他在北京的巷子里乱串。
他似乎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告诉她,他在清华就读机电系,和她同一年级。她马上意识到他应该比她小一岁,也就是说他是她的弟弟。她问他哪年生,果然比她小一岁。“我比你大,可以做你姐。”她开玩笑。想起她和他之间的血缘关系,她突然觉得他很亲,本来拘谨地攀援在后座上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移到他的腰上。他似乎慌乱了一下,自行车左右摇晃了一阵,不过马上稳住了,并且速度更快了,好像她的双手给他注入了无穷的能量。
“你和夏津博是怎么认识的?”
她不知怎么回答,说起来太复杂。她反问道:
“你和夏津博很熟吗?”
“还行。他老子是我爸的老部下。”尹南方想了想,又说,“夏津博告诉我,你问起我。”
“对啊。”她老实回答。
“有什么事吗?”
“一定要有事吗?”
“也是。”他笑出声来。笑声很有感染力。
她拍了拍他的背。她有了一种做姐姐的情怀,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他踏得越来越猛,好像在显示他的力量。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行驶,它发出的吱吱声里似乎有一种想要飞翔起来的快活。道路两旁的悬铃木高大而茂盛,手掌大的树叶间隙投射下耀眼的阳光斑点。自行车在斑点间穿行。杨小翼觉得这一刻特别美好。
一会儿,尹南方在一大片古建筑前停了下来。他指了指那前面摆放着一对石狮子的大门说:
“那是我家。”
杨小翼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尹南方会带她回家,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她大气都不敢出。
“想去我家看看吗?我有半个月没回家了。”
她没有反应。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是那群建筑太过华丽,太有气势,从而震慑了她吗?不是的,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在北京的这些日子,她已经不再对见到将军抱有奢望,可现在,一切成真,反而让她无所适从,就像一个穷人突然面对一坛黄金,不知如何下手。
尹南方看出她的犹豫,体谅地笑了笑,说:
“其实我家很没趣的。我们找个好玩的地方吧。”
当尹南方带着她离开时,她不时地回头凝望那群建筑。这时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那个人”就住在里面,她只要进去也许就能见到他。这是她来北京的目的,但她却轻易地放过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懊悔。
尹南方说:“那儿过去是旧王府,里面很大,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很多知了,哪天我带你去捉知了,好吗?”
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要哭泣。她搂紧了尹南方的腰,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他们找了一家小饭馆。尹南方点了两个菜,一只是宫爆鸡丁,一只是炒腰花。他还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吃饭的时候,杨小翼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脑子还被那幢古建筑占据。她的神情因此有点儿恍惚,还有那么一点点沮丧。她说话很少,都是尹南方在说。他说话时,她微笑地看着他。她想,那时候母亲是不是用同样的方式看着“那个人”呢?“你在想什么呢?”尹南方看她走神,问道。她答非所问,说:“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尹南方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尹南方谈起在“老莫”吃饭的情形。尹南方坦率地告诉她,他那天其实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说,他感到她也在观察他,这使他非常得意,也非常受用。因为兴奋,他那天废话就多了。“你得原谅一个年轻人的虚荣。”他开玩笑道。他说她的沉默寡言及冷漠的表情给他非常神秘的感觉。后来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叫她“神秘女郎”。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她回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不知怎么的,除了兴奋外,她内心也有不安。凭着女人的敏感,她感到尹南方对她似乎有超乎寻常的热情。这是让她害怕的,毕竟她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她想,她得小心对待尹南方。
那天,他们告别的时候,杨小翼说要去清华找他玩。杨小翼觉得自己是姐姐,应该主动一些。
北大和清华很近。第二天,杨小翼敲响了尹南方宿舍的门。尹南方见到她高兴坏了。同宿舍的男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起哄。尹南方没理睬他们。
尹南方带她到圆明园遗址玩。那天风有点儿大,尹南方穿着外套,可杨小翼穿得有点儿单薄,只穿了件白色线衫,尹南方一定要把外套月兑下来给杨小翼穿。杨小翼怕尹南方冻坏了,说,你穿着吧,我们找个挡风的地方坐一会儿吧。于是,他们就坐在拱门石柱的后面。尹南方把外套月兑下来,盖在两人身上。杨小翼觉得这个弟弟还挺会体贴人的。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刘世军。那时候,她把刘世军当亲哥哥。他们经常爬上天一塔顶层玩,就像她现在和尹南方一样。
“我正准备去看你呢,没想到你来了。”看得出来尹南方心情很好。
“我是姐啊,我当然要来关心一下你。”
“你只比我大一岁而已。再说了,我比你成熟多了。”
说这话时,尹南方有点儿得意,得意得如一个孩子。
“你哪方面比我成熟?”她开始逗他。
“思想上啊,政治上啊。”
“你自己说哪算。”
“你跟着我,你就明白了。”
她很想问问将军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开不了口。
倒是尹南方突然问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她有些慌张。她无法同他说实话。她想了想说,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一九四九年回国的专家。她说得很结巴。尹南方却听得很认真,问,你和你妈没跟你爸一起出国吗?她脸红了,语焉不详地说,是的。尹南方的兴趣显然不在这里,他调皮地笑道,我很想去你家看看。她说,我家可没你家那么气派。他说,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尹南方这是婉转含蓄地在夸她,她心里还是有点儿小小的快活。她说,我妈妈比我漂亮多了。
这之后,尹南方经常带她去他的朋友们那儿玩。同他的朋友在一起,她还是有点儿小小的压抑的。他们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中的腔调和做派。他们喜欢说些她听不懂的黑话。他们对北京的山头都有自己的代号,一号、二号、三号什么的,她不明白他们在说谁。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讲谁,但讲的事无不让她心惊胆战。来北京的这段日子,北京原来给她的那种神圣感在慢慢退去。她本来以为北京是革命的中心,可在尹南方和他朋友眼里,革命只是一场游戏。每次听到这种言论,她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掀起一些波澜。她不大愿意听到这种言论,好像这些言论对她是一种伤害。
自那次尹南方带她到他家门口后,他再也没有邀请她去他家。
有一次,尹南方带她去看了一场内部电影。这种电影是专供首长观赏的,一般在部队小影院放映。那天放的是一部美国片,里面有一个昆虫学家,用一根长长的带一个小网兜的竹竿捕捉昆虫。看完电影出来,正好是傍晚时分,她突然想起尹南方曾说带她去捉知了的事,就开玩笑道:
“南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院子捉知了啊?”
“好啊。”尹南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们家特没劲,我都不敢带你去。”
“为什么?”
“我怕我家老爷子把你吓着。”
“怎么会呢?”
“他是个怪人,以后你就知道了。”尹南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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