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翼到北京后的第二年春天,突然接到所在部队的通知,让她回北大完成未竟的学业。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那一年她已经三十三岁了。
在很多人眼里,她的这些调动和安排是多么幸运,幸运得如同受到**的接见。但她当时却是相当木然,既不高兴,也不特别抵触,就好像这是她命运的一部分,无论是好是坏,她听从命运的召唤,坦然接受。几年后,她才知道,这背后有将军的力量在起作用。
在北大,一种属于学校特有的自由散漫的气息开始浮现。她喜欢这样的气息,这气息与她过去经历的运动绝然分隔,就像一场暴雨把一切尘埃都洗尽了。她的同学虽然不是通过考试进入的大学,但他们也都是机灵而聪明的人。
她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不是太多。一个原因是她的年龄比他们要大得多,交往起来或多或少有障碍,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经常住在学校宿舍。虽然她也可以住校,但每间宿舍里住七个人,人太多,她感到不适应了。她所在的军工企业并没收回她的宿舍,这样,她每天放学后,坐公共汽车回去。公共汽车还是挺方便的,先坐103路,中途转乘55路,就到了厂区大院。她刚到工厂的时候,刻意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并不被人注意。但自从进了北大,她就受到了关注。那关注的目光是暧昧而复杂的,虽然他们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中有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回自己的宿舍住。♀她已习惯于有自己的空间,再和那些小姑娘混在一块儿,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当然,周末的时候,她会去刘世军那儿。
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有了兴趣。教他们的老师是留过英的,他在课堂上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历史就是事实,历史不是评论。他由此引申道,如果从宏观的视野去看待今天的生活,或许我们认为不得了的事,在历史中,只不过是一个逗号,也许连逗号都不是。这句话给她至深的印象。她整天泡在图书馆,阅读相关的历史典籍。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近代史,那么近代史的事实是什么呢?带着这个问题,她在充满了泡沫的叙述中寻找着所谓的事实,而事实有时候是令人骇然的。
那时候,北大的新图书馆是由原燕京大学搬过来的。馆舍不是很大,但藏书丰富。新图书馆正在建设中,他们多次去工地义务劳动。听校方说,不久新馆就可以开放了。当时,图书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好多书是不让阅读也不能出借的,但总是能找到一些同报纸或文件口径不一样的有趣的书。当时,只要读到一点点不一样,她便会兴奋乃至震惊,有一种发现一个新世界的喜悦。坐在图书馆里,她感到日子变得绵长。
有一天,她在一本叫《北伐》的书上,看到早期的革命故事。北伐时,革命军人沿途杀了很多有钱人,有些其实不是所谓的土豪劣绅。杀人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没收被杀者的财产,搞到足够的军费。♀这些故事让她的心里开始出现重重疑问。那时候,她很想找一个什么人交流一下,但她知道,这是不明智的,有些事必须埋藏在心里。
班上有位同学引起了杨小翼的注意。她叫卢秀真,是北京人,看起来很年轻,眼神却十分冷峻、严肃。这眼神里有一种宏大的东西,一种看待事物一览众山小的自信。这让她显得十分清高,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蠢货,唯有她发现了世界的真理。杨小翼发现,除了应付必须参加的政治活动外,卢秀真同她一样,基本上独来独往。
卢秀真也经常出现在图书馆。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杨小翼,每次见到杨小翼,便投以会心的一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有一天,杨小翼正在看一本关于第三帝国崛起的书。这本书让她想起一九六六年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为什么众人聚在广场上会有幸福感,这种像光芒一样的幸福感来自何处?现在她已明白这幸福感来自于对未来的许诺,未来在人们感觉里总是一束光,人们看不清它,但知道它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他们,就像在天堂。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众人相聚,使这种幻觉变得像是真实的,好像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行动,他们可以由此抵达那个光芒的深处。但是幻觉总归是幻觉,他们还留在原处,当广场上人群散去,茫顾周围,人人孤立无援,满眼都是垃圾,四周一片破败的景象,那光芒却已不复存在。
她合上书本,浮想联翩。她看着窗外,有几个学生在校院里修剪白皮松的枝叶,这是他们学农课的一部分。他们爬上跳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好像他们正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业。不远处的未名湖波光潋滟。
卢秀真就在这时候来到杨小翼身边的。她问杨小翼看什么书。杨小翼让她看封面。她的眼睛掠过一丝光亮。那个时候,在精神上,每个人都有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同“革命”还是有关系的,是革命浪漫主义的延续。这个暗号不是具体的言词,它是一缕气息、一种姿态、一个眼神、一本特殊的书籍,等等。他们很快可以据此辨别出同类,并彼此吸引。革命的土壤里盛产这样的种子,人人都是革命的种子,他们的思想里面都是革命的思维。
她翻了一下书,然后很坦率地谈起一个观点:文化大革命据她看来是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是一种弑父的冲动。父辈们干得太出色了,他们在战争年代叱咤风云,在和平年代占据要职,所有的好事都占尽了。文化大革命给了年轻人一个出头的机会。杨小翼听了她的观点,吃了一惊,她竟然敢说如此大胆的话。
杨小翼当时是疑惑的。她为什么如此信任我?她难道不怕我出卖她吗?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论危险吗?后来,杨小翼想,卢秀真是真的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危险的,或者说她认为在当时这样说已经不危险了,因为在她的朋友中,有比这更大胆的言论。杨小翼却为她担心,并为她保守秘密。
卢秀真的奇谈怪论不知不觉地吸引了杨小翼。杨小翼喜欢上她,她身上那种固执的自信心让杨小翼看到过去的自己。她们的交往多了起来,她同杨小翼讲同学们在背后的议论。她说,班上的人说你挺傲的,不爱理人,说你来头不小,有很深的背景,有的人甚至说你的父亲是中央领导。听了这话,杨小翼有点儿吃惊,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很卑微,没想到班上的人这么高看她。她问卢秀真,你认为呢?卢秀真说,你看上去挺神秘的,有点儿忧郁。杨小翼点点头,说,我是有点忧郁,但我一点也不神秘。卢秀真露出自信而灿烂的笑容。那天,杨小翼出于对卢秀真友谊的重视,也为了打消自己身上的所谓“神秘”,她告诉卢秀真,她出生在永城,也没有一个当中央领导的父亲。杨小翼这么说时,心头涌出一丝悲哀。
一个星期天,卢秀真请杨小翼去她家玩。卢秀真早已告诉了杨小翼,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老实巴交。”卢秀真这么描述她的父母。她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既满意又带着些许的调侃。她说,我给他们长脸了,他们说起我来,骄傲得不得了,就好像我是他们发射的一颗人造卫星。杨小翼从卢秀真的表情里感觉到她的家庭十分美满,不禁有点儿羡慕她。卢秀真说,我一点儿不像他们,我这么坏。说到这儿,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不是他们生的,而是捡来的。杨小翼说,你喜欢自己是捡来的?她说,我无所谓啦。
杨小翼见到了卢秀真的父母,他们比想象的要老。卢秀真还只有二十二岁,但她的父母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十岁了,满脸皱纹。卢秀真的父母对杨小翼非常热情,他们一口京片子,行为举止完全是老北京的腔调。杨小翼很快融入他们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们的闺女。他们家住房不大,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的偏房,两个房间,一间是卢秀真的闺房,一间她父母住。厨房是院子里搭建的临时建筑。卢秀真带杨小翼到了她的闺房,然后把门关死。她说,你别理他们,我父母就那样,没见过世面。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卢秀真说,我父母没出息,这辈子就那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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