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津博告诉杨小翼,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主动抛弃他的,到那时他才了解到把他送给一个老乡完全是组织上的安排。♀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只允许夏中杰和王莓进入延安,并且办好了通行证,而小孩,只能就地留下。
“我问过我父母当时把我留下的心情。那时候,还是文斗阶段,我父母好像也没有觉得真会有什么事儿,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的党内斗争一样,批斗起来很残酷,但过后还是可以工作。”
“他们怎么说?”
“他们对我的问题有些吃惊。实际上,他们从来也没有觉得当年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我记得我母亲对我说,他们肯定很难过,但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夏中杰和王莓到达延安后被安排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校长是**。延安的生活条件差,是供给制,仅能填饱肚子而已。那是一段火热的日子,夏中杰和王莓同所有人一样,每天一早就军事拉练,锻炼自己的意志和灵魂。王莓不再是一个娇小姐,她的气质完全改变,虽然伙食差,但王莓一口气能吃十个馒头,人也变得结实了,像个劳动人民,并且一沾床便能呼呼大睡。
王莓阿姨对夏津博说,她当时很少想到夏津博,念头当然是有的,但实在太困了,刚出现便坠入黑暗之中。但她是放心的,因为相信有组织照顾着儿子。
他们真正开始想念夏津博是在解放后。战争结束了,革命也成功了,他们在喜悦之余,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适应,这时他们才想念起儿子。这种想念非常强烈,就像是身上突然缺了一个器官,你必须补回来,于是他们托人到处打听夏津博的下落。他们这才找到夏津博。
夏津博说,那次对话后他原谅了父母,因为他发现父母非常坦率,这坦率中有他们的价值观,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东西,那就是他们把这一切归结为自我牺牲,国家和民族之类的概念永远高于个人,所以,他们对他从来没有内疚过。这是他那次谈话中得到的令他震惊的真相。夏津博本来以为,他对他们的挖苦和冷漠,他们或多或少会感到隐隐作痛。但他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他们坚如磐石。夏津博为此对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害羞,觉得自己的父母确实是革命者,他们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后来,夏津博不再批斗父母了。他还发动首都机械厂的造反派保护父母。当时,外交部的造反派把他的父母囚禁在外交部的办公室,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批斗。夏津博当时是首都机械厂造反派的头领之一,他带人冲进去,把父亲抢救了出来。后来,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总理,才由总理出面,把他们送到了河南信阳。
“现在他们境况还好。他们种了些玉米和蔬菜,干一些轻便的体力活,当地人对他们还算照顾。”夏津博说。
杨小翼突然想起林瑞瑞。她问,你们有小孩了吗?夏津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说,我还没结婚呢。她吃惊地看了看他,问,怎么会?你和林瑞瑞分了吗?夏津博说,我父母倒台后,她就跟别人走了,她现在是红人。杨小翼没再问下去,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她想起夏津博曾给她看过他画的一幅油画,画中林瑞瑞的容貌像一位古代仕女。现在这位仕女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杨小翼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天和夏津博分手后,杨小翼去了刘世军那里。她告诉刘世军,她见到了夏津博。奇怪的是,刘世军不知道夏津博是谁。“景兰阿姨没同你讲过夏家的事吗?”刘世军摇摇头。
每次见到夏津博,杨小翼很想打听一下尹南方的情况。她猜想夏津博可能知道尹南方在哪儿,但她却不敢开口,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后来,还是夏津博主动提起的。
“我昨天见到尹南方了。”
夏津博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她却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的心脏有一种既冰凉又**的感觉,好像心脏被冲击成了两半。当时,他们正在聚会,大家在议论美国“水门事件”丑闻。杨小翼感到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像是失聪了,听不到他们的议论声。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刚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夏津博确实在说尹南方。她的身心慢慢复苏过来。
“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医院。我昨天去看他了。”
“他怎么啦?”
“你不知道?”
杨小翼茫然地摇摇头,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我找不到他。♀”
夏津博瞥了她一眼,说:“我以为你们早已见面了。”
“他还好吗?”她问。
夏津博说:“他不太好,住院有一阵子了。他乱来,受伤后,他什么都来,还经常喝醉。”
“他得了什么病?”
“挺麻烦的,他瘫痪后,肾脏不太好。因为醉酒,常忘记吃药,这次说是糖尿病并发症,差点儿丢了性命。”
杨小翼听了后,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眼泪是多么廉价,眼泪冲洗不了她的罪过。
大概是看到她阴郁的表情,夏津博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没事。她想了想,问道,他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看他。夏津博说,在203医院。他问她需不需要他陪。她说,不用。
她不知道见到尹南方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会很尴尬,但这是十分私密的相见,她不想让夏津博窥见其中的任何秘密。
杨小翼对刘世军说,她找到尹南方了,她要去看他。
刘世军知道尹南方对杨小翼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忧郁地看着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能为力。他问,要不要先同尹南方说一声,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杨小翼怕尹南方不想见她,说,不用。
那天晚上,刘世军特别老实,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身边。她辗转反侧,脑子里浮现出尹南方扭曲的脸,这张脸穿过浓密的黑夜来到她面前,像一个索魂的鬼怪。刘世军安慰她:“别多想了,发生的事再也改变不了。”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镇定有力,像是远古的一个箴言。
第二天,杨小翼跳上公交车,去203医院。
尹南方的病房在特护区。那是用来治疗高级干部的病区。好在她有着部队的身份证件,进入病区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她已从夏津博那儿知道了尹南方在405号病房。她也没问值班护士,径直往里走。整个病区十分安静,她的脚步很轻,但在她听来响亮得像是会把这幢建筑震毁。她觉得这过道特别长,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之中。
当进入尹南方的病房后,她就镇静了下来。总是这样,当事情真的来临时,她一般不会慌张。尹南方睡着了,病床边放着一把轮椅。看到轮椅,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站在一边,凝望着熟睡中的尹南方。他的脸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看到的是一张扭曲了的易怒的脸。这会儿,他熟睡中的脸一直在变化,有时候非常的焦躁,有时候很自负,或许他正在一个梦境之中。某个时候,他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露出某种多疑的寒光,她以为他醒了,但他又闭上眼,呼吸深沉。
一个年轻的护士来到病房,同杨小翼轻轻闲聊了几句。她问,你们是不是亲戚?杨小翼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护士说,你们长得有点儿像。
也许是说话声吵着尹南方了,尹南方醒了过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骂起了粗话:
“你们丫挺的吵什么吵?把老子吵醒了。”
杨小翼紧张地向他望去,她和他目光相对。有那么片刻,他神色犹疑,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他的眼光是漠然的,她甚至猜不出他是否认出了她。
“有人来看你,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护士小心翼翼地说。
尹南方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小翼一眼,没招呼她,脸上挂着一种残忍的讥讽的表情。一会儿,他回头对护士说:
“老子要小便了。”
护士小心地点头。她摇动床那头的摇把,床慢慢放低了。然后,她把轮椅推到床边,又熟练地抱住尹南方的身子,把尹南方移到轮椅上。尹南方一脸婬狎的笑容,他的手极不安分地拍了拍护士的,口中还吹着口哨。当护士终于把她放下时,护士服的前襟也敞开了,那也是尹南方的杰作。护士的脸通红,但依旧很平静。杨小翼拍了拍护士的背,试图安慰她。护士十分反感,猛然摆月兑杨小翼的手。尹南方瞥了杨小翼一眼,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
护士端来尿罐,放到尹南方的下面。他举起手,要护士替他月兑裤子。护士显然也习惯了尹南方这样无赖,她弯下腰,替他解那种病号穿的条纹睡裤的腰带。快要解开时,尹南方的裤脚流下了尿液。一会儿,在轮椅边积了一摊冒着热气的小便。尹南方不以为耻,相反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奇怪的表情。护士显然生气了,她转身出去。
“你回来,你还想不想干了?”
护士站住了。当她转过脸来时,眼中溢满了泪珠,脸上的表情决绝而严肃,好像她正在走向一条通往断头台的道路。护士擦去泪水,隐忍着再次来到尹南方身边,开始给尹南方换裤子。一会儿,尹南方的下半身了。
杨小翼不忍看这一幕。她只看了一眼,这一幕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锲入脑海之中。这是多么丑陋、多么不堪入目、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画面!不,不是心惊肉跳,比这更严重,是心绞肉碎。她觉得自己仿佛被这画面凌迟了一般。他的腿如此细,如此苍白,就像白骨本身。她还瞥见了他的生殖器,在一堆卷曲的黑毛中,它的硕大让她吃惊。也许是他的腿太细才映衬出它的硕大。
杨小翼别转脸去,看着窗外。她像是盲了,所见皆是虚像,天地之间一切显得影影绰绰。她的脑中再次现出尹南方从王府窗口跳下去的画面。
“我还没尿完。”尹南方说。
那护士端起尿罐。尹南方的尿声冲击出欢乐的声音。尹南方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孩子式的霸道。“它很漂亮吧?”尹南方油滑地说。护士没吭声。
一会儿,护士已替尹南方换好了裤子。尹南方坐在轮椅上,哼着一首苏联歌曲《小路》。杨小翼记得当年尹南方经常唱这首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当时他唱起这首歌来,脸上的表情神圣而甜美,好像他就是卫国战士中的一员,远方有一位喀秋莎正在等着他。可是,现在,他的脸是另一张脸,一张充满了邪气和不平的脸。她知道这表情的来处,这表情对她来说就是审判,此刻她就在刑台上。
护士去捡拾那被尿淋湿的裤子。杨小翼说,我来吧。护士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杨小翼问她,哪里可以洗?护士说,跟我来吧。
护士把她带到盥洗室,杨小翼向她表达歉意。护士倒是淡然,说,习惯了。
“已换了好几拨护士了,再换就没人了,我得坚持住。”
“他平常都这样吗?”
“平常还好,心情不好的时候才这样。他不想见亲人,他母亲来时,也这样。”
听了这话,杨小翼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护士没有什么表情,她大概见多了别人的眼泪。她说,你洗吧。然后就走了,她的步履轻盈,这种轻盈让杨小翼想起“革命”这个词语,只有“革命”意志才可以忍受这一切。她想,她肯定是这医院最出色的护士。
她开始洗裤子。她洗得很慢,像是在刻意推迟单独见尹南方的时间。秋天的水非常冷冽,她的手像被针刺一样,骨头里有一种酸痛的感觉,她希望这酸痛感来得更强烈一些,这或多或少可以冲淡刚才烙在脑子里的场景。
她有点儿后悔不让夏津博陪伴。要是夏津博来,至少有一个缓冲地带,尹南方不会当着夏津博的面做出如此出格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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