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容九急急忙忙从凌霄宝殿往沉烟府赶,原因是呆萌的沉烟忘拿了了两本文书,于是容九只能赶回去取。♀容九的腾云术依旧十分拙劣,别的小散仙翻个筋斗便是百里,而她只能小心翼翼的站在云朵上慢慢漂,果然她是太习惯秦崇夜带着自己飞了。取回文书已经是上午巳时,容九抱着两本文书行于云墙之间,向下看去,这是那片关押着容三的水池。容九见今日水池周遭没有人,又想沉烟还在凌霄殿同天帝商议九州西北降雨之事,便换成一道紫光,到水池边。容九正想靠近那水池边看,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阿九!”容九抬首望去,迎面而来的竟是一袭粉衣的茉莉。
“茉莉,你怎么在这?”
“哎呀,给月伴跑腿的时候,我迷路了。”闻言,容九汗颜。仙界之大,茉莉这种天生方向感不好的路痴,迷路也是应该的。不过幸好,这兔子的腿脚快。还没等容九接话,茉莉便望了望容九身后的幻影结界,道:
“这是哪儿?我从没来过这里。”
“唔,我也不知道。”容九道,然后灵机一动,道:“不如咱们进去看看?”
“好。”茉莉回答的十分干脆。容九有时很欣赏这样的女子,说一不二,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真实率真,绝不矫揉造作。正当两个小姑娘准备施咒解开那幻影结界之时,又一个冰凉如月的声音打断了她们。
“两位姑娘,前方是天牢重地,还请速速离去。”苍瑠月已经带着他那一小队人马站在幻影结界前。瑠月披着一件玄青色的长款褙子,白色的中衣衬在里面,是蓝灰袴,银月宝刀挂于腰间,脸上是严肃冷傲之色,不愧是这仙界的带刀侍卫。
“是。”失落的容九垂着头,每每她想通过这幻影结界,这苍瑠月便出现了,自己简直就像是逃不出他的法眼一般。而一旁的茉莉抬首望着眼前这个蓝眸的狼族公子,脸上竟生出了一丝羞赧。当苍瑠月带着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只听茉莉问:
“他是谁?”
“听沉仙君说,那是带刀侍卫,苍瑠月大人。”
“我挺喜欢这男人。”
“啊?”对于茉莉的直言不讳,容九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的。
“就这么喜欢上了?”
“当年我被我爹丢进深山老林的时候,每每我负伤于林间,每每狼嚎,天边就会出现一片苍月。”想到这里,茉莉欣然一笑,道:“他就像那片苍月。”
“噗哈哈哈,茉莉,你这是情窦初开吗?”容九以袖掩面,遮去夸张的笑。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素来豪迈的茉莉此时面红耳赤,立刻化成一道粉光,窜到云端,就像一个被人看穿心事的羞涩少女。容九看着那道粉光,只是笑笑,情窦初开啊,以前她也那样。
容九终于飞到了凌霄殿,将两本文书交到了沉烟手里。因为沉烟在里间商议大事,容九怕沉烟一时半会会不会有什么要吩咐的,便立于凌霄宝殿内,等候着指示。百无聊赖的容九用手指勾起了肩旁的两缕青丝,细指转着发梢,抬首想着一些心事。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副孩童的身子,就如秦崇夜说的,作为小孩子,倒是给她省了不少麻烦。神仙终究是人变的,说是无欲无求,那都是扯谈。在这女仙众多的仙界之中,难免有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当然,矮小的容九倒没人敢染指三分,因为人家不会把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孩子放在眼里,其次,容九只当自己是个看客,从不入戏。正想到这里,远处便传来了悦耳的小声,只见几个开眉笑眼,薄衫若翠烟的散仙们乘云而来,领头的自然是那纵横跋扈的凤流朱。凤流朱这个女子虽不如苏颜聪明,但她每天都会踩好时间,精心装扮,制造和沉烟的偶然相遇,容九每天看到那件娇艳的红衣,都觉得厌烦了。
“阿九,沉烟在里面?”自从容九在沉烟手下当值之后,凤流朱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这大概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回凤仙女的话,沉仙君就在里面。”容九有礼有数,首先她必须在这仙界步步为营,八面玲珑,其次,知书达礼也算是给沉烟长脸。
“那我就在这等他。”凤流朱言毕,便往一旁的黄木雕花椅上一坐,手下的芝芝为她奉茶。芝芝不是个聪慧的女子,终究只能做只任人宰割的羊。容九只是瞅着,不言不语,凤流朱不是自己的主子,不必伺候。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又有几位仙姑往这殿里一坐,开始互相寒暄。这下这凌霄宝殿可是热闹了,容九站着细细的听那些女子的谈话,只见一身着广袖流线裙的仙姑道:
“我这簪子是新打的,你们瞧瞧。”只见那仙姑手里多出了一支银凤朝珠簪,然后在别的仙子们的手中传阅。女子素来喜欢攀比,这一堆仙子便开始拿出了自己最称心的首饰,好像非得争个输赢不可。容九全身上下,只有手腕处一只白玉手镯以及头顶上的木簪,再没有别的东西。毕竟,穿金戴银实在麻烦,她宁可早晨多睡会,也不想早早起床刻意的梳妆打扮。
“我这镯子来头可不小!”只听凤流朱一声叫唤,在场所有人都往凤流朱那瞧。凤流朱从左腕上取了了一只五色琉璃镯子。那琉璃镯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发光,晶莹剔透,色泽流动,精灵绝美。容九认得那琉璃玉镯,那是她二姐容双霜生前之物!没想到竟落入了这凤流朱手里!
“这可是当年白鹿王的二女,容双霜出嫁时带的五色琉璃镯。后来南鹿原之事后,我阿爹特地给我寻来了这镯子。怎么样,好看吧?”凤流朱一副骄傲自豪的表情,而众仙女看到那五彩琉璃镯,皆上前奉承。角落处的容九见到此情此景,咬紧下唇,眸子紧紧盯着凤流朱手里的五彩琉璃镯,恶狠狠的嘟囔一句:下贱的小偷。♀
“阿九,这镯子好看吗?”凤流朱指了指角落里的容九,容九扬着笑,走向前,仔细的看了看那五彩琉璃镯,然后向凤流朱行礼,道:
“回凤仙女的话,这镯子煞是好看,很衬您的美艳。”
“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你家主子会喜欢嘛?”容九暗笑,机智如她,好么。
“主子定会喜欢的。”
“哈哈哈哈。”只见凤流朱开心的笑着,然后道:“比起芝芝,你聪明多了。”说完,凤流朱还刮了站在一旁的芝芝一眼。
“你们听说过,当年那位住在沉烟府的容九吗?”想起南鹿原的事,一个仙姑小声的嘀咕着。
“怎会不知道,当年她住进沉烟府,我哭了好一阵。”另一个小仙子说。
“对啊对啊,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呢。”几个小散仙叽叽喳喳个没完,数落着南鹿原的容九有怎么不好,好像容九在她们眼里就是个千古罪人、
“那容九早就死透了。”凤流朱一点都不顾忌“南鹿原是禁语”这个事实,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发髻一边说着。容九闻言,只是苦笑,现在,无论凤流朱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看到那五彩琉璃镯的时候,她心里就起了杀意。杀了凤流朱,是早晚的事。
“凤仙女,注意你的言辞。”一个深沉的男声在殿内出现,顿时整个凌霄宝殿里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害怕的不敢多喘一口气,看着那个面若冰莲,玲珑玉手卷起珠帘的司法天神,沉烟。弥天大祸这算是闯下了!想到这里,凤流朱花容失色,唇色惨白,汗流洽衣,沉沉的跪在地砖之上,不敢再多说一句。别的仙女见势,也纷纷跪了下去。
“阿九,走吧。”沉烟只是冷冷一句,斜眼睨了凤流朱一行人一眼,然后带着容九乘风而去。
晚上,月伴邀沉烟去自己府邸吃酒,于是容九又得以清闲!她盘腿坐在小塌之上,看着那张秦崇夜画着的图,思绪万千。前些日子她去一探究竟,不知那幻影结界的后面到底是什么,今日遇茉莉,心血来潮,想再去一探,后来从苍瑠月口中得知那幻影结界后面是天牢重地。那么,这幻影结界前的水池大概就是关押容三的水牢了。人终究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归放到一起,然后保护起来。可是,想要救容三绝非易事,那水池极大,容九尚未探得水牢的具体方位,况且,她水性不好,根本不能下那水池,更别说要拖一个八尺男儿上来。想到这里,容九咬着自己的拇指,如何可以办到自己不下水,再去救水下的容三呢?良久,她还是放弃了,等秦崇夜的消息吧。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依赖秦崇夜了,想着,踢掉脚上的小鞋,滚在塌子上,脸朝枕面,脑袋埋在乌黑的发丝了,沉沉的叹了口气。她真的很累,每日都要和沉烟处在同一屋檐下,句句谨慎,步步为营,夜里还要想着营救容三之事。她的脸上多了份倦意,正当这时,容九便听到了月伴的叫唤声。有些烦躁的她穿上小鞋,整理了下头发,便往沉烟府门口跑去。
这后半夜便下起了大雨,容九撑着一顶油纸伞,任身上的绿披帛随风乱甩,急急忙忙的奔到沉烟府的门口。月伴左手撑着一顶秋香色的油纸伞,右手搀扶着那个醉了的沉烟。沉烟半边的身子已经被淋湿了,这个人似乎站着都很吃力,十分的颓废。容九立马上前,帮着月伴一起将沉烟搀扶到他的卧室里。
“他又喝醉了。”月伴一声叹息,然后让容九去厨房煮碗解酒茶。雨夜,雨越下越大,倒是给这燥热的天气添了分清凉。容九手里执着一把蒲扇,小心的看着炉子上的火。沉烟又醉了,那年容九第一次见他,他便醉卧在卧龙川里,人身龙尾,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那条银白色的龙尾,撩起容九心底的一丝少女情,直至泛滥成灾。他在卧龙川的府邸叫独醉小筑,他极爱喝那酸涩的桑葚酒。这些,容九都记得的。可是,她从未见过沉烟喝的这样大醉,在她心里,沉烟是能够控制自己,饮酒有度的人。
容九将煮好的解酒茶放在木盘里,端着盘子走了几步,突然一想,转身从小罐里取出了两颗青梅,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其实,容九只是怕沉烟饮不了这苦涩的解酒茶,又知沉烟喜酸,才取了两颗青梅。
“你这又是何苦。”容九端着木盘走到沉烟的房间前,看到月伴挽着红袖,手执湿帕,擦着沉烟的脸。沉烟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的痛苦,双眸紧闭,叶眉蹙着,就好像在做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见容九端来了解酒茶,月伴便将那解酒茶灌进了沉烟的嘴里,动作轻快伶俐。半碗解酒茶下肚,很快让沉烟清醒过来。
“月伴,又麻烦你了。”沉烟疲惫的说着,清咳了两声。而月伴只是撇了撇嘴,将手里帕子递到容九,道:
“小烟儿,这么多年了,她早已入了轮回,你这么挂念她,又是何苦?”月伴挥了挥手中的广袖,为友人的痴情感到不值。而沉烟只是苍白的笑了笑,摇了摇头,只道:
“你不懂。”
“唉,你这个傻瓜。”月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沉烟。月伴是这六界之中的结缘神,他看过千百对痴男信女的情缘,可未曾爱过一个女子,其实沉烟所言极是,没有爱过人的他又懂什么情爱之事。“行了,天色不早了,我回了。阿九,你好好照看他。”
“是。”容九答,而月伴只是摇了摇头,执起秋香色的伞,腾云驾雾,往空中飞去。
雨还一直在下,打湿了沉烟院子里的两株芭蕉,三株芍药。以前容九喜欢下雨天,一道下雨天她就疯了一样的去南鹿原最高的山坡上淋雨,为的就是见沉烟一面。那时候,她真的是又痴又傻。容九小心的将剩下的半碗解酒茶递到沉烟手中,沉烟忍着苦涩之味,一口饮完。然后,容九递上了装着两颗青梅的小碟子。
“没桑葚了吗?”沉烟问,然后整个人吃力的坐了起来,执起一颗青梅,放入香玲檀口之中。
“桑葚都被红华拿去酿酒了。”容九一边答一边收拾着碗和碟子。
“我很久没这般醉过了。”沉烟用手轻摁有些发胀的头,容九则不语。如今她是仆人,倾听是属于她的义务之内。她只听,却极少言语。
“阿九,你信业障因果吗?”沉烟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又很羸弱,就像十里春风,说的容九有点想哭。容九想哭,从沉烟说起桑葚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哭。可是,两个人一旦有了芥蒂,一切就终究是回不去的了。
“信。”
“我也信。”沉烟敛目,顿了顿,道:“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忏悔无门。”
“仙君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世上有何事让您到忏悔无门的地步?”容九笑着问。何谓忏悔无门,或许就是后悔到花尽一切,却得不到原谅。
“那日是终究是我负了她,如果她没离开我身边,也不会投水自尽。”沉烟喃喃道。如果那天容九没有离开自己,他可以用尽一切办法保住她。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布雨,而是准时与容九相见,她也不会经历那场浩劫。如果那天,他毫不顾忌的告诉容九他也喜欢她,那可能此时立在眼前的是容九,不是像极了容九小时候的阿九。月伴说他疯了痴了,或许吧,当他知道容九投水死了的时候,当他提着剑去大闹鬼界的时候,当他折了三千纸鹤去六界寻她的时候,甚至当他觉得容九一定还活着的时候,他已经疯了。南鹿原被灭,这是天帝的权宜之计,他是知道的,这是凤羽和苏里从中作梗,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当时没有想过此生再也不能同那女子相见,没有想过自己其实那么喜欢她,更没想过,一旦失去她,他就六神无主。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既然那位姑娘西去了,您应该好好照看自己才是。”容九淡淡的道,这一句话,着实残忍,就好像给微醺的沉烟,狠狠地泼了一盆凉水。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
“你言之有理。”沉烟苦笑,见眼前的小女孩只是一脸淡然,沉烟挥了挥广袖,只道:“辛苦你了,回吧。”
容九向沉烟行了小礼,端着盘子,掩上门,偷偷瞧了那侧身躺在榻上的男子,潸然离去。
那一夜,狂风骤雨来袭,电闪雷鸣之际,容九一袭白衣,身披披帛,行于中庭。冰凉的雨珠一滴一滴的打在她的身上,那头齐肩的长发未绾未系,被雨水打湿。关于七百年前的儿女情长倏地涌上心头。容九抬起头,望着一片黑夜,无声咽泪,雨滴滴到她的眉心,然后顺着她的轮廓滑落。空气中弥漫这一份压抑,不一会,如万马齐发的倾盆大雨浇着容九小小的身子。此时的容九想要呐喊,想要大声的哭泣,痛苦和慌张席卷了她的心头,久久不能平息。她睡了整整七百年,沉烟也整整忏悔了七百年,可是,错错错,一切终究是错了。当她愿意为秦崇夜效力,当她堕入魔道的时候,便与沉烟站在了相对的位置上。今天看到沉烟的样子,她的心里有些心疼,若是可以,她有点不想报仇的,不想以那身躯与沉烟相认以及对峙,只是希望时间能冲散沉烟对自己,自己对沉烟的眷恋。沉烟,始终就是仗着容九喜欢他,让容九伤心断肠。其实,她在这仙界一点都不如在幽溟快乐,有时候她有点想只求一份安逸和平静,想回到朋友们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