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省人医的路上,我给江医生信誓旦旦地回了条“我拿到你的一百块了,明天一定会来还你的。♀”——白娘子蓬船借伞,就是为了让许仙上门来还,那江医生借钱应该也算是异曲同工的吧。以防他看完这条平述的无趣信息后就收起手机,我又忙不迭添了个足以引起下文的疑问句,“要算利息吗?”
江医生肯定没这么小气,但我也就是为了能和他继续交谈而已。
短信发送出去后,我跨出了医院大门,攥着手机在街道边走边数数,大概过去三十来步,江医生还是没给我答复,可能忙工作去了吧,巡查病房的时候也该到了,真是羡慕那些住院的人,每天睁开眼都能被江医生惊为天人一下,醒来也像在梦里。
我没直接回家,更没去买早点,这张一百块我一辈子都不想化开了。我去了康乔家,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步行,脚板底都踩踮得疼,我才摁到她家的门铃。
康乔爸妈都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在家睡觉睡到自然醒,大概在猫眼里看见是我,也不管不顾形象地开了门,
“才九点诶,你至于嘛,一大早杵我家门口当丧门星!”她蹲着身打开玄关的鞋柜,给我找拖鞋,满头长发乱得像杀马特原始人。
我:“你别拿拖鞋了,先站起来。”
她慢吞吞地,疑惑地直起身子,看我的眼神,像是不明白传闻中的丧门星为什么长成一副没气势的小鬼样。
我立刻冲上去两步,吃劲地拥抱了她,我故作平静地憋上一个钟头了!太需要一个人来帮忙承担我的喜悦和得意!把我怦动的心移植给她三分之一,不然肯定要被这持续了几个时辰的超频心律杀死!我反反复复发泄着一样的句子:“我亲了江医生!我亲了他!你一定不敢相信吧!我居然亲了他!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我就是亲了他啊!我太开心了!开心得要死了!要疯了!”
“我也要被你吵死了,吵疯了,”康乔推开我,还用小指嫌弃地挖了下耳朵,仿佛要把我那些傻乐呵像耳屎一样弹出去,她淡然得若老僧入定:“你是说……你和江医生接吻了?”
我急促地呵着气:“是啊,不过是我强行接吻他的。”为了突出接吻二字,我一个中文系生甘愿说出病句。
“受不了,大清早的就要看逗比即兴表演狼来了,”康乔用手指梳理着干燥的发梢,背身回屋内:“下次你再说放弃我就啐你一脸口水……”她的声线变得空旷,是从封闭的小间盥洗室传出来的:“江医生什么反应啊?”
“不知道,我亲了一下就溜了。喔,对了,我亲完还给他发了短信。”我蹭掉靴子,趿上拖鞋,边走向洗手间,边掏出手机把那条丧心病狂的告白念出来给康乔听:“我又跟他表白了,第几回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他就值得这么多次,喜欢他让我骄傲。”
“呵呵呵……”她在一嘴牙膏白沫里笑得格外讽刺,她呼噜噜漱完口,高声问:“你亲完就不能别跑吗?你就不能把舌头牙齿唾沫啊什么的都往他嘴里招呼吗?还纯纯地碰一下就溜,估计江医生想硬都来不及酝酿感情。”
掩在心里的名字一下子显形,我火急火燎,又万分小心地试探着爷爷女乃女乃的态度:“对哦,是上次你们说的,离了婚的那个江主任?
“对啊,就他。”
“我觉得他人看上去还蛮好的呢,不知道怎么就离了婚。”我慢悠悠陈述着,每一个字都颤颤巍巍踩在蛛丝上。
看来我的词句把握得委实到位,女乃女乃没投来一次奇怪或怀疑的眼神:“他这个条件什么女的找不到,再婚也不是问题。”
对,女乃女乃你说的真对,心满意足得一塌糊涂,仿佛被夸赞的是我。我再度把话题扭回复查上来,提议:“爷爷,明天就去呗。”
“不行啊……”女乃女乃往自己碗里舀着鱼汤:“我明天要去鸡鸣寺敬香啊。”
真是天助我也,我比毛遂还毛遂:“我陪爷爷去啊。”
“不行,你搞不好,你爷爷那些病历和报告都在我这,摆得好好的,”老太太真是太龟毛了:“你毛手毛脚的,肯定要弄丢了丢乱了。后天去呗……”她去征求我爷爷意见。
“不会的……”我急切地承诺,口气基本是在作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我弟破天荒地助攻:“唉——你就让她跟爷爷去么,后天上午我要去体育馆练球,还要爷爷来接我呢,他去医院了都来不成。”话毕他就朝我扭过头,口型:充值卡充值卡!!!
就知道他自私自利假好心,不过我还是在桌肚里对他做了个ok的姿势。
“天天早上被窝都不叠,还不把你当小孩子看……”女乃女乃对我终年乱糟糟的床铺积怨已久:“就明天下午去吧,等我从寺里回来。”
她跟爷爷感情太好,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信不过我们小辈。
“那我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帮你们提包也好啊,我这几天在家都无聊死了。”我是宇宙一流找借口小能手。
“好诶,大了,知道孝顺了。”爷爷快活地瞪了瞪眼。
我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用筷子尖挑饭,唉,爷爷,对不起,虽然我别有意图,但我是为了能更加孝顺您啊。我保证,等我把江医生搞到手了,您天天都不用去医院挂号排队在家就能看病,想复查几次就复查几次,哪里不对劲就有专家给你解决哪里soeasy,身体永远倍儿棒,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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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在网上查了一些东西才睡下,还特地嘱托女乃女乃烧香的时候别忘了帮我求一只平安符,要开过光的,不用帮我祈愿,就空在那,等带回来我自己来;女乃女乃是佛信徒,很爽快就同意了。
一夜好梦。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女乃女乃在寺内吃完斋饭,怕时候赶不及,打了个的士就赶回小区里,捎上我和我爷爷去省人医。今天不是江医生的门诊,我就跟爷爷女乃女乃乘电梯上楼去他办公室找他。
我手里拎着一只布袋,布袋子里是爷爷的病历和报告单,这些都是我理直气壮的证明,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见他,还有爷爷女乃女乃当后盾,他肯定不好意思再把我拒之门外了吧。
到十八楼,一点点接近江医生的领地,途中爷爷还特地问了下前台护士江主任在不在,护士说在的,我走神地倾听着有关江医生的一切讯息,心口如同被切开的一个橘子,滋满鲜甜的汁水和尽致的香气。
爷爷女乃女乃走在我面前,给我的不怀好意打上马赛克,掩护着我走进办公室,我悄悄举高脖子去看。护士妹子诚不欺我,江医生果然在,他一袭白大褂立在自己的办公桌侧面,一手捏着单子敛眼看,一手握住玻璃杯在喝。他就像他手里的水,岁月收起气焰,化为沉静止约的一杯。
“小江主任啊。”我爷爷叫他。
江医生微微偏头看过来,我赶紧缩回颈子,低眉顺眼地跟过去,我听到他温和的音色装点上笑意:“您好。”
“我过来复查,”爷爷也在笑:“我孙女担心我的身体情况,动不动就催我来复查,这不,我今天就过来了。”
爷爷啊,您跟弟弟真是祖孙一家人,卖我的速度绝对有一拼。
“坐。”江医生语气不改,招呼着我爷爷,自己也坐到了桌后。
爷爷撑着大腿面在凳子上坐定,我一下子就脸红了,此刻我半个人就完全投射到江医生瞳孔里面了。爷爷拍了我胳膊一下:“去把病历和上次的化验单子拿给江主任看看。”
“噢……”我小声应答着,从袋子里翻出所有册子和纸张,放上桌心,头也不敢抬,根本不敢看他。
“出院回去后头昏过么?”我盯着江医生在摊看着那沓纸张的手,真是好看的手。
“没。”
“食欲怎么样?”
“挺好的,基本不吃什么油腻的了。”
“酒也不喝了吧。”
“不喝。”
“那不错,”江医生将单子整理齐整,夹放进病历里:“今天做下血常规,血压,血脂和血糖的检查,其他的话,心电图,脑部ct,颈动脉彩超这三样就可以了,”他一边讲着,一边在桌侧的台式机上开起单子……静默了片刻,他一定是抬起头正视我爷爷了,并且在莞尔,话语里的清淡笑意是那样鲜明,他把印字机里的大单据抽出来,交给我女乃女乃:“放松心情,自我管理的好,基本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等结果下来了再拿过来给你看看是吧?”爷爷站起身子。
“对。”江医生也跟着站起来,这是尊重的态度,他真的好有礼数,甩许多冷漠拽比的医生十条街不止。
“小江主任啊,谢谢了。”爷爷道着谢,女乃女乃在我后背轻打了一下,督促我去收拾行囊,我赶紧上前两步,从江医生跟前拽回病历卡回袋子里。
爷爷女乃女乃一道走了出去,我也蜗牛挪地跟在他们后头,此行是有目的的,我得找个借口让自己留下来,两分钟就好。
“女乃女乃,我想去个厕所,你们先下去吧。”迈出办公室没几步,尿遁的点子在我心里亮了起来。
“噢,那你快点,我们先去二楼了。”女乃女乃丢下这句话,搀着爷爷膀子走了。
我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转身,撒腿小跑回办公室,到门口就紧急刹车,换上较轻较慢,甚至可以再夸张点用蹑手蹑脚来形容的步调,走到了江医生办公桌前。
他又在写东西,就跟我第一次向他要电话号码一样,既视感非常强烈。
“呃,江医生……”我停在他桌前,唤了一声。
他狭长的眉眼,跟着他整张清隽的脸一道,扬起来,对着我:“有东西落这了?”他猜测着我折返回来的缘由,还边收回手臂到桌边,空开地方让我更方便找寻。
“不是……我是来还债的……”我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样东西,攥在手里。
他略微展颜,经典的江氏微笑应运而生:“不是说不用还了么。”
“我以为就只是不用还钱,而且还钱什么的有点太俗了,”我把拳头轻轻搁放他面前的单子页,接着松懈五指,一个鲜红的小布包迥然出现在白纸上,里面装满了我所期望的、能带给江医生的平安喜乐:“我让我女乃女乃去鸡鸣寺求了个开过光的平安符,符子30,开光80,加起来110,多出来10块钱当利息好了,”我一定要为这个还贷物件冠上华丽的包装:“鸡鸣寺的符啊签啊很灵的,你一定会平平安安万事如意的,”
“这样算扯平了,行吗?”我收尾问。
江医生没有立刻回答,搁下手里的钢笔,笑还在脸上,瞳仁像是两枚温甜沉淡的茶糖。
我接着说话,声音放得很轻,旁人一定难以捕捉,但能确保这张桌子里的人一定听见:“我昨天晚上上网查了一下省人民医院的相关岗位应聘,又翻了翻历年的省卫生厅直属事业单位招聘事项和职位,我准备三月份就报个名,好好看书,冲刺一把,考进省人医工作,争取能跟你一个单位。你之前不是说我和你的圈子截然不同吗,那我就想方设法进你的社交圈里,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长辈估计也很高兴我愿意考编制,女孩有个稳定的工作本来就挺好的。”
你看见了吧,我的决心就是这么强,我愿意为了你,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克服一个接一个,你所顾虑的那些困难和阻碍。我一点都不怕,无所畏惧,什么都不是问题。就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写的那样,我没法向别人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提醒我,我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就这些啦,”我放松严肃的语气,放松肃然的氛围,挺直上身,摆出即将道别的姿态:“我先走了。”
“等会,”江医生叫住我,接着垂眸,将桌上的护身符取起来,继而看向我:“拿回去吧。”
该不会又要拒绝我了吧……四面的空气朝我倾塌下来,但很快,它们又全部被昂越地吊动了起来,只因为江医生又从容不迫地补了句:
“好好考吧,小朋友,你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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