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声涛给父母寄去了信,除了照例附上自己近段时间的照片,还有让自己得意的大收获——那两箱东西的照片。不过他只说是社会实践收破烂时候捡漏得来的,并没有详细说明得来的过程。他当时这样做只是还不习惯事无巨细都向父母报告而已,却避免了一个大麻烦。
张国亮是个老党员了,在有关是非的问题上,绝不含糊。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他就毫不犹豫地身体力行。凡事他认为出格的问题,他也堂堂正正,绝不姑息养奸。他收到儿子的信,稍一思量,就觉得儿子这事做得不正派。这两箱古董的来历儿子虽然没有细说,但是两千块多块的价格,就让人不得不思量:这东西不是偷盗出来的贼赃就是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国家文物,不然不会这么低价。
张国亮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秉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原则,对张声涛进行批评教育,然后把这两箱文物上缴给国家文物部门。于是到了周末,他从学校请了假,赶到北京来和张声涛谈一谈这件事情。
张国亮这次过来,并没有把原因跟老丈人说明白。怎么说呢?难道要他批评老人家做得不对,当时就应该指出张声涛的错误让他把东西给上缴了,而不是姑息他把东西留下来?在这个问题上他对老丈人还有舅哥们的做法都有些意见。于是只说带张声涛出去玩,就把儿子带到了王府井南口的麦当劳。
父子俩点了两个巨无霸套餐,张国亮还给儿子买了他以前喜欢的苹果派。两人坐在二楼的六边形窗户附近边吃边谈。但主要还是张国亮说话。他虽然在部队里面是一位铁腕人物,但对这个和自己不冷不热的失忆儿子还是把不到沟通的脉搏。
张国亮看儿子打开黄色汉堡盒子,双手把着吃得很香,又有些怀念:“当年第一次带你去吃这玩意儿的时候,还是你考试得了双百分,奖励你。结果吵着要吃这玩意儿的是你,吃不惯的也是你。把那生菜叶子沙拉酱都拨出来让你妈吃了,还有那酸黄瓜,你妈都不爱吃,只好我吃了。可下次你还是吵着要吃。”
张声涛知道眼前的父亲又开始透过他回忆过去了。他低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手里的汉堡,注意着不让面包屑和芝麻掉到盘子里,他仔细给薯条裹上番茄酱才放进嘴里,又把杯子上的吸管抽掉,掀开盖子喝那冒着凉气的可乐。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张声涛耳后的细细的小绒毛。
张国亮见张声涛没有搭声只顾吃东西,叹了口气。张声涛的病,繁重的学习任务还有国家局势夹杂在一起,压力让他的头发开始变得稀疏,发际线比起前两月来往后退了不少。他望向儿子,年轻稚女敕的脸庞往外透着青春的纯净,低垂的头颅,阳光下微微蹙起眉毛却宣告着他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他带儿子出来玩,他儿子总是满怀儒幕地望着自己,眼睛里闪耀的都是兴奋的光芒,嘴里叽叽喳喳,说学校里的事,说港口上的军舰,说他出海的日子里如何和母亲相亲相爱。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决定还是开门见山的把话说明白:“小涛,你上个礼拜是不是用两千多块钱收上来了两箱古董?”
张声涛抬起头看了他父亲一眼,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情:“是的,几个小孩在拆迁废墟里找出来的,我看着喜欢就收了。”
张国亮脸不由得绷紧了,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小涛,你还小,有些事情呢你也不懂。像你收这两箱文物,严格说起来,就是犯法的行为,你知不知道?”
张声涛顿了一下,悠悠地把手中的汉堡放回盒中,捡了张纸擦了擦嘴,这才坐直直视张国亮的眼睛说道:“犯法?我真不知道,您教教我。”
张国亮见儿子这样子的做派总算是了解为何妻子对儿子的改变心有不甘了,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几个小孩说是从废墟里翻出来的你就信了?东西要是他们偷的呢?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东西的原主也不该是他们,他们是没有权利处置那两箱文物的,你说是不是?他们当时发现了那两箱东西,就不应该藏起来,更不应该卖给你。如果那东西有原主,就该完璧归赵。如果原主找不到了,那就是国家财产,应该由有关文物部门来收回保管。”
张声涛眯了眯眼睛:“您的意思是我该把那两箱东西上缴给文物部门?”
张国亮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道:“对!这次爸爸到北京来,就是想带你去把文物上缴了。你可知道爸爸得知你得了那两箱东西之后,心里是多么的沉重?咱老张家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做人,从不搞歪门邪道,不义之财不取,不法之物不拿。你愿意把那东西交给国家,爸爸真高兴,爸爸就知道你本质上还没有变,即是失忆了还是爸爸的好儿子……”
张声涛的嘴角慢慢爬起了一丝冷笑:“对不起,我不愿意!”
张国亮还在那边笃定的抒发着感情,听了张声涛的这话突然顿住,敏锐的眼睛直射张声涛的脸庞,放佛从来不曾认识过眼前这人:“你说你不愿意?”
“对,不愿意。”张声涛又拿起汉堡吃了起来,他觉得有些饿。
张国亮皱起眉头哼了一声:“爸爸跟你好声好气地商量,你不要有抵触情绪。我知道,你觉得那东西是你花钱买来的,就应该是你的。可爸爸不能看着你犯错误而不指出来,不帮你改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事情不要紧,虚心接受批评,积极改正错误就可以了嘛。你不要一意孤行,固执起见啊!”张国亮越说越严肃。
张声涛觉得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了,悲哀在心中一点点的扩散,面前这个父亲满口的大道理,却一点都不懂自己,他微微有些疲倦:“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也没您那么高的觉悟。东西是我的,我不会让给别人,也不会让别人去捐给什么国家。”
张国亮听到“别人”,眼睛里就迸发出怒火,他咬牙说道“小涛,你不要执迷不悟。爸爸来跟你商量那是尊重你。实话跟你说吧,今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那两箱东西我都要上缴给国家。我是你爸爸,有责任有义务帮你改正错误!”
张声涛睁大了眼睛:“那是我的东西,您不能那样做!”
“你人都是我生的,你的东西我有什么不能处置?再说了,你说你花了两千多块收的东西,你哪来的钱,还不是我的钱?既然花我的钱买的,那就是我的东西,我就能把东西给上缴了!”张国亮猛地一提声调:“事情就这么定了,等会我就叫人去把东西给搬走!”
张声涛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一坐了下去,带着轻蔑的语气:“我还真没花您的钱。那钱是我收破烂赚的,启动资金说是用的您给的生活费,但姥爷压根就没去银行取,给的是他老人家的退休金。要照您这个么说法,那东西是姥爷的,你根本没资格处置!您要把那东西上缴?可以,您得找文物部门,让他们证明了这东西是贼赃,是国家财产,然后再让他们拿法院传票来搬。您要是一意孤行硬把东西搬走,您前脚搬走,后脚我就上公安局报案说遭贼失窃了,正好给您拍的照片底片还在呢,还可以当证物。”停了一下,心里还是腾腾往外冒火,“还有,我人是你生的,我的东西就该由你处置?笑话,要是这样的理儿,秦可卿就不用命丧天香楼了!”
张国亮听张声涛扯到秦可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可稍一思量也就明白过来了。“混账!你个不孝畜生!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千里迢迢赶来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要你学好?你不但不知道感恩,还跟我强词夺理!你不要以为你扯出你姥爷我就奈何不了你!反了天了!东西我是要上缴的,你也别跟在你姥爷家里了。待会儿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军区去。你姥爷舅舅都宠得你不像话了!每天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张国亮不管周围看向他们的异样眼光,憋着怒火训斥道。
张声涛突然抬过头,眼睛里闪烁着狂野的光芒。“孝”就是老子骑在儿子头上,张声涛在心里恨恨的想着,说出来的话却出奇的平静:“您不是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我刚在想《封神演义》,不知道您看过来没?但您肯定看过《西游记》,我记得那八十三回有写到‘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张声涛一字一句地背着书,虽然努力克制着,但声音渐渐有些凌乱:“您觉得我敢不敢学学哪吒剖月复、剜肠、剔骨,把您儿子这骨肉皮囊还您?”
张国亮见张声涛说得骇人,一时也惊住。
“您要想得开,就当我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反正谁家都会经历这一段。您要想不开,您当我是个夺了您儿子魂的孤魂野鬼也好,抢了您儿子身子的妖精畜生也罢。现而今反正就是我了。我话给您撂这了,您硬要动我东西,我就敢动您儿子。外面车那么多,你把我东西捐了,我就找辆车一撞,说不定能把您以前的儿子给撞回来呢!再差点也能撞出个张海迪,凭我的智力,说不定还能多学几门语言。那时候可比您捐点文物来得荣耀!”张声涛继续火上添油。
张国亮闻言惊怒交加,太阳穴上青筋绷起,满腔怒火化成一个巴掌甩到张声涛的脸上,怒吼道:“你放肆!”张声涛的脸被打到一边,他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身子忍不住隐隐颤抖。他站起身来,装作洒月兑地说道:“我就放肆给您看了,您能拿我怎么样?不认我?我巴不得,我从一醒来就不认识你们,是你们非要说我是你们儿子!可你们又老想着以前的儿子。的确,两三岁到七八岁的小小孩,全心全意的依赖着您,爱恋着您,整个世界都只有你们,不怀念这样的儿子难道还想着我这孤鬼?不养我?那感情好,我随便找几样东西卖了,那以后压根就不用您养了。我经济**了,就更不用怕您了,免得您因为给了我生活费,就要随意处置我东西。”说完抓起那杯可乐咕咚咕咚都喝完,一抹脸,“拜拜了您呐!”转身快步跑下楼出去了。
张国亮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他不知道原本打算得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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