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待我不公!”嘶声泣血的一句话,李妃泪眼朦胧。趴伏在玉榻之上,几乎无力起身。只喃喃道:“修文,姐姐毕竟为梁国生下太子!原本以为日后有了依靠,没想到竟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你去告诉父亲,让他务必想办法改变皇上的想法!太子不唯独是姐姐的依靠,也是你们李家日后最大的依仗啊!现在……倘若现在让他成了皇后的孩子,你以为皇后会容得下我们李家么?她会恨不得孩子天生就是蔡家的骨血,恨不得把我们李家赶尽杀绝!”
李修文静静地看着姐姐哭诉,虽然她的眼神很疯狂,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李修文的神情却一直很平静,仿佛看一个哭闹不休吵着要糖的孩子一样。
“姐姐,你多虑了。皇后娘娘一向仁德,最是看重仁孝宽厚的名声。太子过继给她,她不仅不会害你,反而会为了避嫌,格外优容李家。只要我们李家安安分分不再犯那种天地不容的罪孽,没有人能把李家怎么样。”
李妃眼睛滴血一样红,噬人猛兽一样狠狠盯着自己的亲弟弟。忽然问道:“修文,你为什么一直替皇后说好话?你为什么反而劝姐姐我放弃太子?你究竟安得是什么心?!难道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不成?你真是糊涂!难道你忘了疏不间亲?!她就是许你天大的好处,难道能及得上我这个姐姐对你的真心关怀?你只是她们手中一粒棋子,你不要被她们利用了,反叛自己家却去相助外人!”
李修文低着头,不否认也不承认,沉默半晌,忽然咬紧牙根,握紧了拳头:“姐姐,你既然疑心我,看样子今日我们谈不下去了。”话说完,内心忽然涌出一股悲凉的情绪,他硬生生缓着口气说:“姐姐,修文先行告退,您好生休养着吧。只是请您记住一句,修文永远是您弟弟,是李家的嫡长子……修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不会背叛李家。”
“哈哈哈,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苍天啊!我李青鸾做了什么孽,为什么真心对待的弟弟却忘恩负义,帮着外人谋害自己亲姐姐呢!你若真心待我好,就应该立即去皇上那儿据理力争,拼命维护你姐姐,而不是独善其身,为保住自己眼睁睁看着姐姐一无所有!走!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本宫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你了!”
李修文直到出去宫门很远,似乎还能听到李妃悲凉尖利的声音。♀
他叹口气,缓缓张开了拳头。
回到家以后,还会有一场恶仗。
他孤注一掷,未和任何人商议,自己**作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决断,倘若如实道来,父亲怕是会被气疯了吧。
但这也是他半年来能抓住的唯一机会!为了噩梦不变成现实,他宁愿不被亲人理解,宁愿一意孤行,宁愿不择手段!
李修文忽然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意回想那恐怖的噩梦。可是他知道,只要到了晚上,只要他睡着,那撕心裂肺的噩梦就会如影随形,冷酷窃笑着看他挣扎沉沦,求救无门。
那是一个怎样的噩梦啊!
太子登基,自己父亲位极人臣,自己姐姐荣封太后母仪天下。滔天的权势却蒙蔽了他们的良知,滋生了贪婪罪恶。从此李家一手蔽天倒行逆施,冤狱横行天下萧弊!从小教导自己要仁孝礼义的父亲心狠手辣地简直让他不再认识!
在他们权势滔天的那些年,杀了多少铮臣,杀了多少清官?!背负了多少骂名,害苦了多少百姓?!睿亲王前线奋战,却被父亲暗中断绝粮草,陷入重围亦六军不发,不仅眼睁睁看着一代名将折戟陨落,甚至还罗织莫须有的罪愆,令其死后亦饱受百姓的唾骂!睿亲王皇室除名,尸骨无存外甚至连衣冠冢都不得葬入皇家陵寝!
——可这一时的小人得志,最终却也是害人害己。李家白白算尽心机,最后也只沦落得国破家亡。
家?他想起梦中的妻子。他记不住妻子的名字,只记得一双柔婉的碧波荡漾的眼眸。他叫她静儿,看她抱着大红绸布包裹的宝宝,含情脉脉地微笑。
然后呢,妻子的父兄战死沙场,妻子的亲族亦被父亲屠戮。♀甚至连两人的宝宝都喋血在那些卑劣的阴谋里!
含笑的眼睛转化成恨,温柔的笑容沾染了冰冷的泪水。他作为一个丈夫,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他作为一个父亲,却无法救回自己的孩子!
亲姐姐?亲姐姐苦口婆心地劝他,目光讥诮,神情却是那么地满不在乎,那么地高高在上:“修文,你不要犯傻了。你媳妇的亲族是赵弘的拥簇,哀家和你父亲怎能容忍他们在卧榻酣睡?既然已经灭她全族,已经是恩断义绝。她身上流着亲族的血,又怎会和你齐心呢?最后不过也是反目成仇而已。咱们自然不能养虎为患!哀家知道你心疼两个孩子,不过长辈既然已成仇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日后必成祸患啊!”
“唉,修文,你不要死心眼了,长痛不如短痛。你还年轻,凭咱们李家的权势,天下美丽的女子还不任你挑选?你现在虽然爱她,时间久了感情就会淡了。且你既然有了两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的。到时候哀家和你父亲都好好疼爱他们,这样不就成了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想不开?”
——那亲姐姐凤冠皇服,雍容华贵。三根尖长的金指套柔柔搭在膝上。长长的眼尾上挑,两颗冰冷无情的眼珠像琉璃珠做成的。她呼风唤雨,杀人如麻。她冷情薄幸,高高的龙椅由无数无辜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弟弟悲恸的神情只让她觉得愚拙。
想不开?呵呵,他是想不开。看着稚子惨死在血泊里,看见妻子绝望痛恨冰冷的眼神,泥人也被激起三分血性!
他阻止不了亲人的冷酷无情,他只能拼上自己的性命将妻子救了出去。哪怕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哪怕见面亦是仇敌……他也不能对不起这个曾经全心全意信赖过他的女人。父亲和姐姐都不会知道,他们气急败坏惩戒他训斥他的时候,他冰冷的心里才有难得的一丝欣慰。
——一种赎罪的欣慰。
——为什么我会生在这样的一个家里?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害死那么多人,毁了整个国家?!
炙热的阳光毫不吝啬照耀着大地的每一寸角落。天空碧蓝如洗,榕树茂盛如伞,柔风吹落一地粉白纤细的花瓣。
幽幽的香气中,李修文漠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定会改变一切,没有人能阻止他。
倘若李家人的*无法克制,他就要化身成为李家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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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君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处理结果。
出乎意料,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皇上这次雷厉风行,三天内圣谕连发,太子过继给皇后,李妃发往碧云庵“养病”,李士彦明封为信国公,看似升高了爵位,其实暗中却失去了相国的权柄,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一时之间朝堂势力大变,于权势方面,李家几乎被淘成了一个空壳子,立刻被排挤到实权家族之外。人人引以为戒,文华殿的空气都变得凝滞紧绷了。人人都夹起尾巴做人,唯恐自己不慎犯下错儿,也落得李家这样的下场。
除此之外,这几日风云突变,论起来什么都没做的皇后反倒成了人生大赢家,可谓是苍天眷顾吧。这天上往下砸金馅饼,蔡皇后乐得几乎天天礼佛,看那个稳固了自己地位的小太子更爱得心肝肉似的。
静君初听到这些消息,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美梦。老天是她亲戚么,怎么这么帮她?!本来她对回云州之事还有些疑虑,怕走后京城再出什么幺蛾子。这出戏却唱的真是时候,立刻消了她的后顾之忧了。
炎炎夏日。睿亲王府的庭院。假山附近蜿蜒着清澈的流水,浓密树荫之下一盘棋枰。
“李士彦之子李修文是个厉害人物!”下了半天棋,睿亲王开口就是这句话。此时他广袖墨纱,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枚墨黑的棋子,啪地一声扣在棋盘之上。洗过的浓密长发潮乎乎披在肩上,掩映着温润英挺的眉目,看着不同于往日的硬朗,倒多了几分闲适慵懒。
“哦?”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舒卿哲极为专注地盯着棋盘。今日他一身黑色武士服,腰缠白玉带,翘着二郎腿坐在石椅之上。往日飞扬的长眉皱的死紧,眉心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他手里捏着一枚白子,犹豫半天无从下手,忽然泄气随手砸在棋盘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啦,我认输了!真是的,十盘棋九盘输,以后再也不和殿下你下棋了!”
舒卿哲随手一拨,整个棋盘被打乱,再也没法计算数目。睿亲王笑了笑,也不介意,只道:“你堂堂戎昭将军,下起棋来这么输不起啊!”
“嘿,殿下您说的什么话?!下棋下棋,棋逢对手,那才好玩。有赢有输互相厮杀么。像您这样根本是仗着自己棋术高……以强欺那个什么弱,打得我抱头鼠窜丢盔卸甲,我有病了才会喜欢和您下棋呢?下回您找别人玩吧,恕我以后不愿意奉陪了。”
说完舒卿哲自己端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清茶,举起来一饮而尽。睿亲王摇着扇子看他。舒卿哲擦擦嘴又问:“哎,殿下,刚才您说什么李相国之子,是那个有名的儒生李修文么?”
“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啊。”睿亲王点点头。
“听过。属下的消息还算灵通。这小子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竟能得到殿下您的一句赞许?”舒卿哲好奇极了。又笑了起来:“不过他那个妹妹可是够糊涂的!”
睿亲王摇摇头,正色道:“这李修文不同于李彩鸾,也不像他爹,倒是个心怀丘壑有决断的人。他做的事情……暂时不宜宣告外界,不过皇上对他亦是另眼看待。这人的胆魄与担当实在很令人佩服。”
舒卿哲听了不以为然:“一个书生,弹弹琴,看看书,下下棋,整天子曰子曰风花雪月的,能有什么胆量?是不是喝大了以后酒壮怂人胆,多吹了两句牛皮倒唬住了不知情的人呢?!属下倒是不信!”
“你信不信的,等见了面以后再说。这李家少爷弃笔从戎,这次要随咱们一起回云州。”
“啊?什么?!一个酸秀才跟咱们回去?!”舒卿哲喷了一口茶,咳嗽不已。睿亲王嫌弃地站起身子,躲向远处。
舒卿哲边咳嗽边说:“殿下您不如去皇上面前推辞了吧!这个肩不能扛旗、手不能提抢的儒生去军营算怎么回事?纯粹浪费口粮,还不如让他留在京城当他的公子哥儿呢!别的不说,我虎字营个个千锤百炼沙场血战出来的勇士,疆场上铁打出的名号!怎么着也不能要这种废材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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