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恋 第五章

作者 : 滕肖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她爬起来,轻声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腰肢柔柔软软,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挑,翘个兰花指便活月兑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不是舞台,父亲不是为了博台下的喝彩,只是自娱罢了。为的是一刹间的迷醉,像鱼儿游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那是说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惬意。那一刻,是另一个世界。只需微微闭上眼,周围便是良辰美景。

项忆君关上门,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亲,便装睡。一会儿,父亲项海在外面敲门:“忆君,该起床了。”

“哦!”项忆君应了一声,起身穿衣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收拾停当出来,客厅桌上已摆了早饭白粥,腌的女敕香椿,邵万生的蟹股,还有刚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有一杯牛女乃。项海吃东西一向讲究,即便是早饭也不马虎。他的祖父,项忆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琴师,不算大户人家,也是享过荣华的。项海受祖父的影响,从小研习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剧团的台柱,专演梅派花旦。后来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渐渐的便不唱了,赋闲在家。

项忆君一边吃饭,一边朝父亲看。项海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青灰一片。♀这还是演花旦时的规矩,胡子要刮彻底,胡茬也不能露个一星半点。他的刮胡刀是博朗原装进口,剃须水、须后水也都是高档货,早年落下的习惯,照镜子看到胡茬,便浑身不舒服,像生虱子般难受。每次刮完胡子,还要翘起兰花指轻抚一遍,再朝镜子里抛个眼风,定个格,才作罢。

项忆君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了。上班时间有些紧。她依然细嚼慢咽。父亲说过,再急的事都要慢慢来,不能乱了身段。女孩子尤其如此。项忆君气定神闲地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站起来,拿上包,说声:“爸,我上班去了。”

项海微微点头,举起一只手,优雅地挥了挥。

“去吧。”也是京白的韵调。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上班。

高中毕业时,项忆君原先想考戏曲学院,一是自己喜欢,二来也是想让父亲高兴。她长相跟父亲有些像,瓜子脸,五官不算出众,却是清清爽爽。父亲说过,这种脸型饰花旦最好,平常看着普通,妆一上,眉眼便活了。临填志愿那几天,她常在父亲面前舞个水袖,或是哼上几段,还捣乱似的“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唤个不停。她以为父亲肯定支持,谁晓得舅舅来了一趟。父亲就改了主意。

项忆君母亲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过来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见的世面多,眼界也宽。舅舅对项忆君说:你这个爸爸呀,是外星人,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项忆君听了,笑笑。项海与这个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见面都只是笑笑,极少说话。茶水点心一应待客之道却是毫不含糊。离开时必定是送到楼下,直到人远去了才回门。“舅爷,慢走。♀”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在于项海是礼貌,对项忆君舅舅来说,却是折磨了。“你跟你爸爸说,让他千万别这么讲话,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舅舅央求项忆君。项忆君听了,还是笑。

项忆君是最懂爸爸的。这份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勉强不得,也做不了假。还未懂事起,她便听父亲唱戏,起初是咿咿呀呀觉得好玩,渐渐的,便融了进去。确实是好,到兴头上,整个人嗖的穿了出去,只一瞬间,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戏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边呢。轻摆罗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颦,都是美到了极致。项忆君也爱听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来,便完全是两码事了。一个像嘴里嚼的话梅,另一个,却是泡的酽酽的茶,光闻那香气,便已醉了三分。一个是听了便忘,一个是直落到心里,曲罢了还兀自傻傻地。

项忆君小的时候,到杂货店买酱油,手拿瓶子,嘴里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转东升,那冰轮离海岛”,脚下踩着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词,痴了似的。路过的人便笑她是个傻丫头,长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样。

项忆君唱戏时,项海便在一旁坐着,两指间夹支烟,随节拍在桌上轻轻敲着。项忆君嗓子比父亲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相总有些别扭。项海却说,早先的四大名旦,有哪个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晓得女人的美。项海说,如今的角儿,再没有像当年那样出众的了,总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缘故,能出电影电视明星,却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儿。项忆君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单靠父亲的指点,小学时便得了全市京剧票友赛儿童组的冠军。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名角儿”,她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单这“名角儿”三字却是标准的北京话,翘舌音,清清脆脆地说出来,惹得台下大人们都是一阵笑。

高考前一个月,项忆君把填好的志愿给父亲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见志愿表,便跳起来。“帮帮忙,唱戏会有什么出息,有几个唱戏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戏,你也唱戏,你看看你爸爸,就晓得唱戏好不好了!”舅舅确实是为项忆君好,以至于到后来都有些失言了。项海没作声,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轻轻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整天在天上飞啊飞,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落下来,脚踏实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以为是戏里的世界呢!”临走时,舅舅丢下一句。

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现这么一副情景父亲站在门里,一只脚想要往外伸,却总是跨不出去。门外吵得很,门里却是安安静静。他双手掩耳,兰花指翘得漂漂亮亮。

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音调在空气里转了几个弯,忽的一下止住,几乎都听出喉头的那口浓痰了。父亲摇摇头,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前一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在银行里当科长,三十岁不到,身材魁梧,说话像放鞭炮。见面不过三次,就要亲项忆君的嘴,手还直往胸口探。项忆君是吓坏了。依着戏台上的进度,这会儿还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传情的份儿呢,连手都碰不得,怎么就能这样呢忙不迭地断了。

第二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为了逼真,拿出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因有讨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卖力三分。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间说不尽的缱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项海听说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说了句:“管他们做甚么,他们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项忆君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这里头有无穷的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胸腔里被什么充得满满的,一阵阵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却与刚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怀。自己也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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