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蛊 第四章 只此一瞬

作者 : 白小唯

烛光朦胧,偶尔几声蜡烛噼啪。眠望着窗外圆得正好的月色,依稀能分辨出烟雨楼的一砖一瓦。

恍惚回忆起蓝衣公子靠得极近的眉眼,他望着自己,深眸染了余晖的光亮:“夫人不如先去烟雨楼歇上一晚,顺便也将这夕虹笼烟裳还予人家?”

罗烟阁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鸨堆着笑脸将眠迎进屋来:“这是烟雨楼最好的客房,寒舍简陋,还望姑娘屈尊暂且住下。一会奴家便吩咐下人为姑娘置衣洗漱,您看可满意?”语毕还抬眼望了望身边的蓝衣公子,待到他略略点了点头,便像许了大赦一般,提着裙角跨出门槛,回身轻轻阖上了房门。

眠在房内扫视一周,东南方向置一张青木桌,月色撞在窗棂上,碎成片片洒在桌上。窗外的夜景随着眠愈来愈近的脚步如画铺展在她眼前,枝桠摇曳,被不断翻新的澄黄垣墙和常青藤点缀的屋瓦梁栋在夜幕下,显出一种静寂的熟悉来。

六百年前的烟雨楼,还是一栋全新的青楼。翠娘从一座小小的做起,做到当时规模堪比长鸢城最大的赌坊的烟雨楼,个中艰辛,自不必说。直到现在,眠仍记得初见她的印象:并不似其他老鸨般浓妆艳抹满脸假笑,这个年龄不过二十二的女人,穿着一身及地的罗白素衣,黑发高高绾起,俯视着倒地不起伤痕累累的眠,声音清冷:“把她带回去。”

转眼六百年恍若指间沙,烟雨楼在时光的河流里,锋芒被冲刷洗净,只余岁月漫长的沉淀。在烟雨楼度过的每一次日出月落,每一轮季节更替,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早已被牢牢刻在心里。对眠来说,天下之大,只有这里是容身之所;江湖之险,只有这里是避风之港。那是无可替代的、如家一般的存在。

夜风撩起女子耳旁的发,月光打在她侧脸上,深浅明暗便着了颜色。蓝衣华服的男子有瞬间的恍神。她幽深如黑洞般的瞳孔,仿佛光线刚触到边界,便被重重黑暗吞噬。她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有的,只是一片茫茫无边的漆黑。男子突然觉得有片刻的心悸。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他竟头一次对他人产生了好奇。他想了解她,想洞悉她。殊不知从此以后,他将为他这好奇心,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许命运本就是如此,靠近一个人,从好奇开始。只是不知道为此付出的代价,对于彼此来说,究竟是否值得?

“袭月姑娘以前来过这里?”身后传来男子略显低沉的声音。

眠稍稍偏头:“公子为什么这么问?”

男子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靠在房门上,眸中情绪却不似这派慵懒,两道探询视线如猎豹紧紧凝视着自己:“也许是……直觉?”

眠也学着他的样子收回望向窗外千转百转的目光,闲闲地倚在墙上,抬手为两人沏了壶茶:“恕袭月愚昧。小女子才疏学浅,只听过女人有所谓直觉,男人,”端着茶杯向男子悠悠行来,恭敬地双手奉上,抬眼疑惑地望进他眼中,“竟然也有吗?公子能否给我解疑答惑呢?”

男子看着面前的眠,眼中惊讶稍纵即逝。这女子定非常人,说话都是一语双关。既回避了自己的询问,表明了自己才识学浅,意思是即便你再问我也不明白;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将谈天的性质抬高了一层,在学术问题上进行无限地延伸。真是有趣,男子嘴角笑意愈发深。好久没有碰到聪明如斯的人了。他将茶接过,轻泯了一口:“至于这个嘛,其实在下只略知一二。但如果袭月姑娘感兴趣,等姑娘洗漱完毕了,若还是不困,便去楼下的凉生亭找在下吧。在下,也有些问题想请教姑娘呢。”

话音未落,有人轻轻敲门:“袭月姑娘,奴婢来为您换衣洗漱。”

一名侍女拿着洗漱用具,恭敬地推门而进。蓝衣男子行出门外,向着眠淡淡一笑:“在下在亭中等候,望袭月姑娘定要赏脸赴约啊。”

***

眠略一恍神,眼前蜡烛已燃尽一半。距男子相邀已过去一个时辰。他还在那里吗?心中不知为何冒出这个想法。大抵已近子时,各家各户都熄了烛火,长鸢城笼罩在一片漆黑夜色中。眠踮脚往窗下望去,夜幕深深,楼下的凉生亭在静谧中显得分外冷清,亭外花园寂寂,偌大的庭院一人也无。

七月初七,正值暑气渐消、秋凉乍起时。今夜却是冷风阵阵,寒意入骨。游公子兴许回去了?可是心中不知为何,冒出一丝不安来。如果他还在,那他一定会很冷吧。冷?窗外适逢吹进一股阴风,桌上的灯火噼啪挣扎了几下,终于应声而灭。房内眨眼陷入黑暗。眠一把抓起披襟裹在身上,脚步匆匆行下了楼。

月上中天,蝉声间歇。夜空显出一种苍白的混沌。一双木屐踩过泛黄枯叶,停在院中。眼前的凉生亭檐角微微染了光亮,枝叶上的露珠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叮咚一声脆响。四下无人。

“游公子?”眠微皱了皱眉,轻声唤道。

四周仍是寂静。远处高树上突然腾起一只寒鸦,叫声划破朗朗星空。犹如京剧中锣鼓呯的一声短促的巨响,眠只觉寒冷眨眼便至。夜风零落,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襟,转身便向客楼行去。

浮月当空,眠眼风捕捉到身旁蓦然亮起的萤光。略带诧异的回头,黑夜在眼前遽然而落,漫天萤火。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瑰丽,万千流萤在风中飞舞,似星之溪流,灯之长阵。沉沉夜色衬着跳动的萤火,仿佛连月色都在此刻被遮蔽而去。心脏好像被重石击中,萤火虫的微光如烛火狠狠刺伤眼睛。尘封的记忆像巨浪汹涌而来,苏易的面容恍若近在咫尺。眠一个踉跄向后倒去,菩提花香铺面而来,她被一双手牢牢接住。

视线有片刻的模糊。眠仰头望着眼前之人,巨大的孤月被他挡住一角,看不清表情,只是喑哑的声音带了调笑的意味:“袭月姑娘再不来,在下就要与冷风度过一晚了。”轻轻扶起倒在他怀中的眠,摘下她发间的一片落叶,目光温柔,“不过所幸,你终于来了。”

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眠深眸一瞬掩藏起所有脆弱,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她微侧了侧头,避开男子柔情似水的目光,望向空中灿烂流萤,“看来游公子费了一番心思呢。”

男子轻笑,从身后掏出一壶酒,打开斟了一口,酒香弥漫:“在下游非与,好对花饮酒,四处漂游。愿走遍大蜀各地,赏遍天下奇花,品遍世上佳酒,只是缺少一个同行之人作陪。不知袭月姑娘爱好什么?”

眠抬眼,一只流萤飞过她眼前,停在她指尖:“游非与?”声音淡淡,飘在寂静的风中。她吹开指尖的流萤,望向游昂,目光没什么情绪,“袭月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从来都只是且走且停。”

游非与眼中笑意渐浓。他凝视眼前之人,故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突然月兑下外袍,平摊铺在枯黄草地上。自己则席地而坐,向着微讶的袭月颔首:“若袭月姑娘不嫌弃,坐下小酌一杯?”

眠看着正抬头望向自己笑意迷离的游非与,又扫一眼铺于草地上的蓝色外袍,有片刻的犹豫。但她终不是普通女子,短暂思虑后,在游非与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中,动作优雅地缓缓坐下。

游非与似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许久,然后转眼望向漫天流萤:“喜欢吗?”

***

“我喜不喜欢,又能如何?”身旁女子浅浅一笑,声音带了几分疏离。

游非与眸中仍是一派迷离,眼神却似要把她洞穿。这个女子,似乎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呢。好像周身披了层厚重迷雾,怎么也看不透、模不清。估计,也是个身怀秘密之人吧。世人常说他无法看透,却不知此女更胜一筹。他突然有种心血来潮的感觉,他与人对弈从未输过,却不知道这一场与她的棋局,究竟是谁赢谁输。

手指轻叩在光滑的壶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月色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脸上,游非与眸中深潭望不见底:“你觉得它们像什么?”

眠目光茫茫,眼中是一望无际的寂寥,却没有回答。

彼时他们身处流萤之中,眠的瞳孔折射出盈盈光亮,像漆黑夜色中坠落的星辰。游非与没有注意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千千温柔,似是能融化冬日连绵的积雪。连原本刺骨的寒风,都不经意柔化,温和地吹拂在他们身旁。

像是看尽了一朵花的盛放至凋谢那么久的时间,空中似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虚无缥缈,恍若从极远极远的天边传来。

***

“短暂如陨星。”

游非与一愣,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你……”

“公子可知道,流萤的宿命?”身旁女子打断他的话,伸手拿过男子手中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

男子微怔,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酒壶上:“愿闻其详。”酒香袅袅,散在这微凉的夜风中。身旁的袭月看着眼前绚烂场景,目光却空洞洞地没有焦点。

***

花好月圆,苏易来到烟雨楼大门口为她赎身。翩翩身影一把掀下挂在烟雨楼的梨花树上的红布,刺眼的灯火醺了眠的眼睛。一树灯笼,一树梨花。灯笼的数量,具体已记不清,只记得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灯火如醉,它们笼在茫茫夜雾中,似朦胧仙境。光线氤氲,眠漆黑的眸子里映出苏易的身影,高挺的鼻,微扬的嘴角,眸中似染了星辰般亮。他望着门口已然怔住的眠,一身红衣,堪堪立在梨花树下,身影单薄。苏易目光陡然温柔:“昨日眠姑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终于有了答案。”

***

“我一直不明白,流萤那么努力的发光究竟是为了什么?”微光模糊了眠的侧脸,游非与看不清她的表情。“是为了盛放那一瞬让人惊艳的华丽?是了,那一刻的确很美。但再怎么绚丽,一切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流萤过了今夜就会逝去,如此短暂的寿命,在岁月长舟中连被铭记的资格都没有。

“流萤这一生,曾得到的也都已失去,未得到也终究没有时间得到了。但即使有人为它的美所心动,想靠近的结局也无外乎是被它灼伤。但有那么一个人,拼尽全力去寻找它,天真地以为彼此能相伴一生。结果在流萤最后凋零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愚蠢。之后在遥遥无期的年岁里,只能回忆流萤带给她的顷刻美好罢了。以此慰藉麻痹自己,勉强苟活于世。游公子可知这是为什么?”夜风凌乱了她的发,袭月回头望向自己,游非与看清她的眼神,冷得彻骨。

“因为这是宿命。”眠却不待他回答,对着月亮晃了晃酒壶,仰头便饮。

“这是流萤的宿命,也是那个人飞蛾扑火的最终结局。”

月光苍凉,青石路面上投出两道颀长身影。女子的话飘在风里,游非与望着兀自灌酒的眠,若有所思。

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这久违的感觉,陌生到让自己都无法确定。难道是“心疼”吗?这如何可能?眼前袭月的身影在他眼中愈发清晰,就像被深深烙印在了心里。只是我不知道,你话中所指的流萤和飞蛾扑火的那个“她”,究竟哪一个是你自己?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袭月悠悠的声音响在耳边,混着重重的孤独,响在空旷的夜里。游非与远远地看着,她纤瘦的身子只裹了一条单薄的披襟,却依然拿着酒壶,在风中独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紧随其后地响起:“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看到她望向自己的愕然目光,游非与淡淡一笑,“这的确是宿命,但也是宿命中必然经历的一段。其实对于流萤来说,只要能绽放,哪怕是短暂的一瞬便也不负此生了。人生不也如此吗?如果没有那个人,流萤如何知道自己生存于世的价值?如何知道自己逝去后会让那人用足足一辈子去追忆去缅怀?如何能知即便快忘记为何相逢仍眷恋不舍,如何能知即便是短短一瞬对那人而言也是灿烂一生?”眠一怔,手中酒壶落在青石地上,砰然碎裂。

“什么?”她嘴唇苍白望着自己,一时竟哑然。

游非与面无表情,眼中迷离笑意:“只此一瞬,便是一生。”

眠愣愣看着他,身旁是流萤三千,身后是遍地月光。远处天边白光一闪,一颗流星在他身后倏地划过,稍纵即逝。

***

“昨日眠姑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终于有了答案。

“你说我此生必遭大难,余下不过四年生命。于是你将我比作流萤,纵使光芒蔽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所以你说你不愿跟我走,因为你觉得这笔交易太不值得。

“但是今晚我想告诉你,流萤虽短,死期未至,光就不灭。若是我真如眠姑娘所说,只剩四年光阴,但我定会将这四年,过得如四十年般璀璨。纵使白头,依旧难忘。

“你看到这满树的灯笼了吗?我知眠姑娘喜爱日光,夜里不能看到,遍寻了这些来。若有一日苏易果真离开人世,也愿人世温暖似这些灯笼,长长久久,永驻你心间。

“有生之年,我定会带你踏遍大蜀。这世上从未存在过公平,也许这些于你不过是烟火一场,明日就会抛却脑后,但于我,却是一场必输的赌局,今生今世,再无可能爱上第二个人。因为这样爱一个人,一辈子什么都不怕了。苏易在此起誓——

“猎人苏易,愿为烟雨楼的眠向来世借寿两年,以换四年之后两年短暂的寿命.代价是,永不轮回,仅此一生!”

语毕苏易伸出双指,在眠惊愕的目光中迅速点中自己心脏旁的天灵穴,霎时白光大现,满树的梨花都在此刻凋谢,殷红的灯笼一瞬溅满了鲜血。苏易跪倒在地上,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站起来,目光却仍是清亮。他走向震惊的眠,似乎是想去抱她,却终于力竭瘫倒在她怀中,昏迷前喃喃说了句:“若……得……你情,哀矜……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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