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风落满城。♀转眼三月过去,烟雨楼新花魁眠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传遍长鸢城大街小巷,落进酒楼,落进赌坊,落进官场,落进家家户户。常常能在嘈杂的集市上,亦或是喧闹的街角,听到三三两两的人提起她的名字,男人眼里无一不是充斥着□□,或各色的爱慕之情,而女人则是满目的嫉妒和不屑,“不就是区区烟花女子,需要闹得满城风雨?”
在这三月中,眠也陆续了解到,游非与在烟雨楼的声望高得吓人。不仅十三姨疑似是他的手下,楼中的佳丽也皆对其芳心暗许。只可惜游非与每次来都只是与眠对花对酒,欣赏风月,其他的佳丽好似也明白游公子的确对这个贼人青睐有加,对眠也就更加愤恨。她们常常与嫱儿一起,各施其计,乐此不疲地对付眠,但皆被眠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笑话,若连这些手段都化解不了,岂不是白白活了这几千年。
挂牌的眠早在三月前便开始接客。只是作为烟雨楼百年第一美人,每夜的寻欢价高得渗人,且这第一美人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来寻欢的恩客,都必须与她讲一个故事,若是她认为这故事足够神奇,那便能与美人一夜风流。若是这故事没有打动她,那么只能离去。迄今为止,进入她香闺的权贵富贵已达上百,可这上百人中,居然没有一人讲的故事能吸引她,也就是说,无一人碰过她,更遑论一夜缠绵。
长鸢城都督之子安惊鸿因被眠拒绝而恼羞成怒,欲强行施暴,哪知此女子的后台硬得很,转眼烟雨楼的老鸨十三姨就带着几十名护卫横在眠之前,安惊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拿,就被赶出了烟雨楼。
烟雨楼和安府的梁子就因此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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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吹进窗内,携了院内的浮生阵阵。从梁顶垂下来的层层红幔带了点昆仑巅的酒香,随风飞起,铃铛声轻晃。后院的双影居中,鎏金香炉中飘出醉人檀香,弥漫室内。绘着荷塘鸳鸯的屏风后,眠身着烟罗红的藕丝罗裳,裙摆曳地,斜斜靠在床上,眸中流转万种风情,正一派深情望着对面之人。
檀木凳上坐了一位灰袍男子,正执着酒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桌上烛火焰焰,窗外笙歌切切。灰袍男子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一脸期待地等待伊人的回答。
眠坐起身来,青丝流泻而下,垂至腰际。她朝男子展颜一笑:“不知公子可否听过六大神器之事?”
“六大神器?”灰袍男子一愣,“那不只是传说吗?”
眠抬眼笑了笑:“公子觉得,它们不存在于世吗?”
“当然不存在!即便如今江湖上人人觊觎六大神器,但被人们所知的不过也就三件。可这三件,关于它们的记载寥寥无几。若是真的存在的话,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既然如此,”看来已没有问下去的必要,眠用下巴往出口点了点,“马车已在外面候驾,公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灰袍男子被眠的态度转变弄得一愣,脸上猛然浮现怒气,一把将桌上的酒壶打翻在地,碎片四溅,眠抬袖挡了挡。♀
“什么东西?老子我花了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是来给你讲故事的?现在你让我回去?”灰袍男子眯起眼睛,面色狰狞地向眠扑去,“今日老子非得让你下不了床!”
眼前红色一花,眠悠悠的声音已响至身后:“公子,这是小女子的规矩,还望遵守!”
灰袍男子骇然转头,一身红衣的眠踮脚落在桌上,正低头看着他,苍蓝色的眸幽深一片。
“规矩?规矩是人定的!若是老子不遵守,你又能如何?”灰袍男子迅速掩去眼中的骇然,不过是一个女子,再有点三流功夫能比得上在江湖闯荡了数十年的自己?他森森一笑,右腿携起劲风一扫,桌腿应声碎裂,紧接着一把掀起桌板攻向向后躲闪的眠,“看我弄死你!”
青石铸的桌板直直飞向眠,红幔被其上蕴含的力道震得条条断裂,火烛摇摇欲坠,灰袍男子狰狞地脸上噙着一抹冷笑——我赢了。
烛火劈啪一声,桌板突然碎裂,眼前的烟尘四散。灰袍男子瞳孔微缩,右脚刚向后退一步,眼前红色遽然席卷而来。风灌顶地涌进窗户,红衣女子身姿翩然得如浴血的赤蝶,眼底俱是冷意。她瞬息之间抵达男子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速度仍是不减地向前掠去。灰袍男子瞳中惧意几乎可滴出水来,他“啊啊”地叫着,手臂四处乱抓,却抓不住任何可依托的物什。身后就是石柱,难道这个女人想撞死自己?
近在咫尺的倾城容颜无一丝情绪,娇艳欲滴的红唇落在灰袍男子眼里,就像是噬人的妖魔沾满的鲜血。“救……救命……”他终于知道恐慌,无奈一身蛮力在此时似乎都失了效,他被牢牢钳制在眠手中,动弹不得。
一身巨响。石柱猛地凹进一块,此时的灰袍男子被眠单手掐着脖子,双脚悬空,整个人撞在石柱上,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惊骇。他看着眼前仍是面无表情的眠,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啧!”眠嫌弃地放开手,灰袍男子重重跌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杯盘碎裂的声音。眠抬起头,双影居门外的嫱儿一脸惊恐的望着倒地的灰袍男子,手中空空如也。身后的刘烈亦是如此表情:“你杀了他?”
“杀人了杀人了!吓死我了!”嫱儿不待眠回答,转身疾跑,“来人哪!来人哪!袭月杀人了!”其语气欢快,根本不似话中的惊恐。
眠微皱了皱眉。这个嫱儿总是假装经过这里,三番五次地找茬。虽然每次皆被她化解,但长此以往,实在是烦不胜烦。
“他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嫱儿猛地停住脚步,看着拦在她面前的云裳,冷笑一声:“一个打杂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云裳眸中微微一黯,但仍是倔强地拦在嫱儿面前:“我相信袭月姐姐不会杀人。”
“你相信?你相信抵什么用?还不快让我赶紧报官,把这贱人押进大牢关起来!”嫱儿怒极反笑,一把推开云裳,却未料到被云裳死死拉住衣角:“你不能去!”
嫱儿更怒,却推不开云裳,忙向刘烈使眼色。刘烈大踏步迈过来,一拳就向着云裳打去:“还不快放开嫱儿!”
拳在距云裳面目仅仅一寸时被截住。刘烈略带了惊色抬起头来,转眼化成怒火:“又是你这恶贼!”
眠回手一旋将拳风卸尽,挡在云裳身前:“嫱儿姐姐怎么跑得这么急,莫非是因为你对那男子爱慕已久,不甘他落在我手上,想把我关起来后独占他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嫱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眠竟编出如此荒诞的慌话来诬陷自己,“少血口喷人!”
刘烈却一把将嫱儿拉到一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她说的……是真的?”
躲在眠身后的云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看着嫱儿使出浑身解数向刘烈解释的样子,心中一阵快意:“袭月姐姐,三日之后他们就要大婚,却在紧要关头闹出这么一出,嫱儿心中一定恨死你了吧。”
眠淡淡一笑,映出颊边梨窝:“没关系。”望着眼前云裳蹦蹦跳跳远去打扫厨房的背影,蓦然想起她容颜尽毁那一夜,月色无边,透过石鼎中的熏香望过去,她脸色雪白,及地长裙上几朵盛开的花:“你说十三姨会赶我出去吗?”
声音落在沉沉夜色里,眠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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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她一定会赶我出去的,我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不能再帮她揽客了。我没有父母,出去以后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流落街头。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一旦离开烟雨楼,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几乎可以看到以后的日子——是不是我死了,都没有人来给我下葬?”
云裳望着眠,似是急迫地想知道答案。良久,她听见眠的声音:“既然已经预见了以后,那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呢?”
云裳愣住。眠蹲下来,面上仍是淡淡,苍蓝色眼眸望进她眼底:“若有一天,你湮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死于一事无成,那是因为你没有努力活得丰盛。人这一生何其短,但浮生寂灭只一线之隔。即使有些人明月高悬,有些人饔飧不济,在入了地后,也都不过黄粱一梦。关键在于,你是愿成为哪一种。”
灯火幢幢,眠的身影消失在沁雅间门口。云裳兀自发怔,月色渐暗,星辰在夜空遥遥发亮。她突然向着门口大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是对着眠说,也似对自己说:“我不会的!我不会到死什么也没有!纵使一生无法嫁人,我也要努力活着!我一定会幸福的!我一定会幸福的……对不对……”
眼泪夺眶而出。我一定会幸福的……对不对?
破天荒地,十三姨没有把云裳赶出去,只是她以后不再接客,而是帮十三姨打打杂,扫扫地,做些粗活重活以度日。而眠看着她相较往日更卖力的干活,突然恍惚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消息,也终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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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让烟雨楼的花魁滚出来!”“滚出来!”“让花魁滚出来!”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烟雨楼楼前,几十名身着白蓝护服的家丁将烟雨楼大门团团围住,个个气焰嚣张,飞扬跋扈。
不明事理的百姓在他们身后围了好几层,古往今来,什么都在消失,唯独看热闹的从不缺少。
“发生什么事了?”“这马车是安府的吧,难道烟雨楼的新花魁惹上了长鸢都督?”“听说都督之子欲施暴于新花魁,结果被赶出来了呢……”“可青楼女子本该如此,凭什么这新花魁如此特殊?”“这么说来,安惊鸿是因为被驳了面子,来找场子了吧……”
“哎呀呀,这不是安公子吗!”十三姨依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携了手帕微挡着嘴,从楼中缓缓踱步而来,“这么大阵仗,难道安公子是来替袭月姑娘赎身的?”
马车车帘被掀起。安惊鸿一身惨绿锦衣,一双杏仁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傲气,他拂袖走进十三姨:“你们烟雨楼的新花魁呢?当初一点面子也不给本公子,如今倒是藏得挺好的啊?”
“安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袭月姑娘正在休息,不方便见客……”十三姨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家丁扇昏在地,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安惊鸿眼中涌上一丝森然,右手一挥:“走!”抬脚便跨进大门。人头攒动,家丁如强盗般奔如楼中,院内一片惊呼声。看这架势,竟然是要强闯烟雨楼,围观众人一片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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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笙歌曼舞,丝竹声声。一条幽静小道直通楼中,道旁海棠浓丽,牡丹满庭。明明是烟花之地,却用了烟雨这个淡雅之词。也许是人之半生,如烟入雨的意思。蓦然想起苏易所言,他说乱世睥睨,陆维统治下江湖动荡,命局难算。不论江湖人士亦或是朝廷权贵,为有朝一日夜尽天明,都愿得六大神器借其长歌意以一战。一意为分,一意为和。如此说来,这烟雨楼倒是很有些出尘的味道,半世不过入雨之烟,人世纷纷皆付微尘?翠娘果然不是一般凡人,连思想都与常人疑异。若是她还在的话,一定就能解释何为烟雨了吧。
可惜她不在了。
眠坐在凉生亭中,用手指细细描画烟雨楼的轮廓。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男子粗暴的吼声。眠眉头微皱,凝神细听,声音大约来自院门的位置,人数……竟有几十人?这么多?而且这男子的声音,怎么如此熟悉?
安惊鸿带着几十名家丁横冲直撞,佳丽们皆被骇得花容失色,整个烟雨楼被闹得鸡飞狗跳,来寻欢的恩客无一不被吓跑。“袭月呢?让她滚出来!”安惊鸿像个莽夫般大叫大吼着,全然没有都督之子的风度。
“安公子如此兴师动众地找我,实在是太叫人受宠若惊了。”远方悠悠传来眠的声音,如山中迷雾蔓延而来。假山后红色一晃,眠缓缓走近,朝着安惊鸿一笑。
安惊鸿被她的笑容慑到,眼底猛地掠过一丝□□:“怎么?花魁居然不躲了?”
“安公子有什么事?”眠淡淡道。
“你上次把我赶出烟雨楼的事,你以为就这么算了?本公子可是长鸢都督之子!”安惊鸿见眠如此平静,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心中大为光火,“我可以动动手指,就让烟雨楼瞬间消失在长鸢城内!”
“哦?”眠抬眼,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为之,目光一扫几十名家丁,脸上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嘲笑的神情来,“就凭这些人?”
“你……”安惊鸿噎住,忙甩袖道,“这只是安府的一部分罢了!但就凭这些人,将你抓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上次我只一人,当然不及十三姨叫来的诸多护卫。但是这一回……
“安公子想把我抓起来?”眠显出惊讶表情,“身为都督之子难道不知道,私掳民女可是犯了王法?”
“王法?”安惊鸿大笑,“什么狗屁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十名家丁狞笑着向眠靠拢,眠四处望了望,十三姨居然不在……若她不在,要如何调动楼内的护卫呢……
“别看了,没人会来救你的!”安惊鸿瞥见佳丽皆躲在楼中,偷偷模模向此张望,心中一阵快意,“恐怕你的姐妹们都吓得失禁了吧!个个都是废物!”
忽听风声袭来,菩提花香携劲风而至,蓝色华服的男子轻轻落在她身旁,轻描淡写地理了理衣袖,而几十名家丁痛叫一声,纷纷倒地。
“你……你是何人?!”安惊鸿大惊,颤抖着手问。形势逆转地太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来者是如何出手的。
游非与无视安惊鸿,朝身旁女子灿烂一笑:“袭月姑娘不用谢我来得总是那么及时,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惯了她半真半假的笑容,此刻竟明媚地刺眼,游非与一时愣住。“谁说要谢你了?游公子还真会往脸上贴金呢。”
“袭月姑娘怎么知道——在下这张脸很值钱?”游非与凑进眠,嘴角笑意愈浓。
“你……”眠不闪不避,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腰,呼吸近在咫尺,菩提花香满眶,“谢谢。”眼底是真实不过的真诚。
游非与再次一愣。被无视的安惊鸿暴跳如雷地冲过来,一拳砸向游非与:“老子在问你是谁!”
全力一击落在掌心,似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安惊鸿愕然看着一手握住自己右拳的游非与,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在下游非与。”游非与面色不变。
“游、游非与?”安惊鸿却似被雷击中般,眼底流露出骇然之色来,应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回音’游非与?江湖风云榜上一等一的高手?”
“你认得我?”游非与眉一挑,望着连连点头的安惊鸿,嘴角掀起戏谑弧度,“既然认得,还不快滚?”
“是、是是是……”安惊鸿骇得急忙后退,风一般飞奔出了烟雨楼,唯剩倒地的几十名家丁,正挣扎着向外爬。
“游公子在榜上排第几?”耳边响起眠的声音,游非与转过头,她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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