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蜀郊外有座小县,叫弈县。♀弈县旁边,就是大蜀禁地浴仙池。弈县落后破败,满目疮痍。街头饿殍遍野,残垣断壁,居住在此的人不是穷困潦倒,就是百病缠身。很难想象,陆维统治下的大蜀一派繁华,居然有如此城镇存在。但此时的弈县一改往日惨淡光阴,县内人声鼎沸,满是江湖人士。想来都是为了那所谓的神器醉音琴而来。可见江离口中的秘闻,在此已然成了通知。
从长鸢到弈县,眠飞了整整两天两夜。也许是长久不曾飞行的缘故,她还未来得及找准位置,就已穿破弈县县太爷的府邸的屋顶跌落,彼时县太爷正欲轻薄他家的丫鬟。
只听得一声巨响,在顶级瓦匠口中所谓雷打不动的房顶轰然炸开。晨光大现,漫天流光倾泻而落,橘光万里,整间房似都被红色打亮,县老爷惊骇的眸中渐渐映出如火翅膀,方圆百里的植物一瞬起火,又在顷刻间熄灭。上级随意赏赐的□□《妖变》突然自书架上砸落,灰尘翻飞,泛黄书页上勾出浅浅轮廓,“蚀亘”之战灭绝的上古神兽,夕萝鸟。
红光尽褪,眼前漂亮得不可方物的神鸟如薄雾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红衣比夕阳还要艳烈的女子。眠在空中旋了个身,双脚轻点落下地来。
“妖……妖怪!”双手还放在丫鬟腰间的县太爷眼中满是惊恐,脚下的一滩水泽分外惹眼。而眸中凝满泪水的丫鬟张大着嘴巴,胸部剧烈起伏。
“看什么看,没见过妖啊!”眠双眉一簇,屈指向前一弹,红光撕裂空气,在县太爷陡然放大的瞳中,穿胸而过。
身旁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丫鬟一寸寸转头,原本应七窍流血的县太爷滴血未漏,在霎那化作黑烟,消失在空气中。
“大……大人饶命!”丫鬟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眠淡淡的眉眼扫过来,落在她眼中就如阎王看待将死之人。脚步声渐近,她紧紧闭了眼,眼角滑下泪来。爹,娘,原谅女儿,不能尽孝了。
身旁拂过凉风,想象中的夺命红光并未落到胸口。丫鬟轻睁了眼,红衣女子跃过她,从她身后的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在她愣神间,女子已然转身,摇了摇手中的书,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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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丫鬟反应过来,忙磕头以谢不杀之恩,“那……那是老爷得来的赏赐,据说还是□□,但老爷说如今只要花几个铜板,都能买到这本书。老爷说,里面写的什么大战,根本是胡编乱造,这世上哪有什么妖……”话到此处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捂住嘴,一脸惊惶地看着眠。
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位绝子,就是妖呢。
眠掸去其上灰尘,看来这位县太爷,只是粗略翻了翻,便将它扔进书架了。♀“……药,江国人氏,无字。无君年猎人之首,惊才绝艳,力压万众,堪为第一人。然天妒英才,‘蚀亘’一战不敌众妖之主白無心,遂启禁阵‘洪荒噬日’,众妖不堪其力,次第化尘。药亦然。白無心蹙怖作色,衔恨而去。此战,猎人余三人。岩国季氏、江国苏氏、唯国陆氏。妖余不明,唯知夕萝鸟,可控万火之力,犹善千泷灵火;五色燃蛛,万毒之体;青獠狼,未明……”
药,无君年第一猎人,甚至说是猎人史上第一人,都不为过。对于在“蚀亘”之战死里逃生的眠来说,他是所有妖的噩梦。可就是这样一个噩梦般的存在,却是白無心,宁愿放弃飞仙也要与共的存在。但猎人与妖魔本就不能共存。眠知他们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惜那时她还太小,只是一只毛都未长全的小鸟,连劫都未度,自然也就未幻化人形,在大战中唯有自保之力。奇怪的是,那年记忆大多模糊,却犹记得在药召唤“洪荒噬日”禁阵时,白無心万古不恸的眸中,突兀滚下血泪来。
在大战之后,白無心带着仅余的几只小妖横空劈出一方天地,再不曾出现于人间。当眠还在那方天地里时,白無心就长久闭关,直到她说要去人间游历之时,才出关指明让她去长鸢城,这之后,便再没见过她。那时,与眠一同死里逃生的除了青獠狼乔千筹与她一道出行,空间里便只余那五色燃蛛,至于其余生还的妖魔,皆在战中受了伤,不久便魂飞魄散了。不知为何,眠对那五色燃蛛,总是从心底升起一股惧意,但由于年代久远,也不曾记得了。也不知她是死了,还是同自己一般,九死一生度过了大劫,从鸟身成功幻化了人形。
但不知为何,眠总觉得,当今世上,妖仍然存在。而且,还不在少数。自白無心从人们常识中淡去后,凡间似乎有一个新的魔王,替代了她的位置。神思恍惚,那日在烟雨楼假扮花魁时,一直未喊价的第五座雅间明镜阁里的那人,虽将气息掩藏得很好,但对身为妖的眠来来说,仍嗅到了异于常人的气息。那是同类的气味……
还有烟雨楼,虽然相较于六百年前,不过只是物是人非罢了,但眠总觉得它与六百年前不同了,不再拥有活力,仿佛只是他人为做某事而制的工具一般。脑海中有声音猛然炸响:“……望主子责罚!”“此次便算了,帮我好好招待袭月姑娘。不然下月你修砖砌瓦的费用,可得另寻他法了。”“原来烟雨楼竟是游家的产业……”游非与竟是烟雨楼的主人?这如何可能?若是如此,那他到底是何人?有如此财力将百年老店归为已有?只听得旁人叫他游公子,不仅是十三姨,刘烈和其他百姓对他似乎都是极为恭敬……眠不由懊恼,竟没有好好探听他的底细,真是疏忽。
眠怔忪,再翻过几页,便是记载六大神器之事。只是当今百姓大多认为这不过只是传说,但眠知道不是。当年白無心,就是为了夺得六方神器以飞仙,才有了“蚀亘”一战。但战前那一夜,白無心曾对年幼的她说:“眠,我若现在放弃飞仙,和他一起白头,是不是……太晚了?”眼中挣扎与痛苦,至今仍记得清楚。六大神器集齐便可飞仙,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六大神器集齐除了可以飞仙之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闻。这也是陆晼晚从陆维手中夺得储灵蓝镯再将它交予自己后,眠才知道的。六方神器排名第一的储灵蓝镯,拥有让死者复生的奇效。首先,必须集齐死者魂魄,前提是死者足够强大,才能保证魂魄久久不灭;其二,消耗百年修为并交出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其三,达到某种契机。而所谓契机,便是集齐六方神器,以全体上古神器之力,助魂魄凝聚成人。
而自己,为了让苏易复生,愿拼尽全力,集齐六方神器,哪怕这一路,千刀绞,万骨枯。
思及此,陆晼晚为了收集苏易魂魄并将其封印至储灵蓝镯中,竟生生献了百年修为?她虽是“天生猎人”,天赋高得可怕,连妖一生都只有一次“度之则化人形,涅槃重生,不度则魂飞魄散”的天劫,身为凡人本不该有的她竟然有两次,虽然她如今只度了一次……但说到底,有如此天赋大多是承了其父,自身撑死不过也就一千年修为,如此说来,她竟只剩几百年修为了……
眠心中一阵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虽然是她害死了苏易,但在那之前,她对于自己,可是愿以一命换一命的人。封印魂魄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交出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这个最为珍贵的东西,自然包括生命。但从那日陆晼晚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来看,她应该没有如此愚蠢。那么她交出的,究竟是什么呢?除了她那一身超人的天赋外,她身上还有什么,是珍贵到可以作为筹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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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人……”身后丫鬟一声轻唤,眠回过神来:“怎么了?”
“大人这是……放过小的了吗?”丫鬟小心翼翼地抬头,眼里满是忐忑。
手指红光粲然升起,《妖变》瞬间化为灰烟。眠眼角带了笑意,如白雪中悄然盛开的罂粟,蔓延至嘴角:“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我替你保了清白之身,如此算来,你应欠我一个人情。然我未杀你,算来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如此,你就欠我两个人情。待我想想,这两个人情应叫你做什么好呢……”未待丫鬟回答,眠眼睛一亮,似是开心神情,“啊!我想到了!你先将这段时间入县的江湖人士简介给我,再帮我找一份浴仙池的详细地图,我在……”窗外“福来”客栈的匾额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在对面的‘福来’客栈等你,届时只要在门口等我便行。”
丫鬟一愣,脸上显出为难神色:“可……可是我一做活的,如何去搜集那些大侠的情报啊,还有浴仙池的地图,那可是禁地……”话未说完,脖上突然一凉,眠转眼已欺近其身,手呈刀状横于颈间,颊边梨涡深陷,“县太爷府邸的丫鬟,怎么也如此不识时务?现下是我高抬贵手饶你一命,但并不意味这条命,依旧是你的!”语毕转身,大步踏出房门,“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给你三日时间。若是时辰已到而你拿不出成果,那么三日后,就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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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来”客栈人头济济,来自各地的江湖人士行装迥异,齐聚一堂,斗酒谈笑。掌柜喜笑颜开,忙着给各路英雄奉茶倒酒,来往之间,倒是颇有些江湖风尘的味道。
但当醉音琴降临眼前时,不知他们现在还会像如今这般和睦相处?细看,各路英雄豪杰虽然脸上堆满笑意,眼底却是满满的警惕与离恨。恐怕他们自己也明白,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是没有所谓的友情存在的。或许今日还在你面前与你觥筹交错,八拜为交的人,明日就会对你刀剑相向,一剑泯恩仇。
眠简单地办了入住手续,便低头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独自饮酒。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心头便是有些惊讶。看来得知醉音琴降世消息的人并不少,其中不乏在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有些江湖人士,竟带着帮派全员倾巢而来。光是小小的“福来”客栈,便是藏龙卧虎,更遑论整个弈县,整个大蜀。
话说回来,那第一个得了醉音琴消息的祝子渊,为何要将消息放出,而不是私自前往呢?难道这浴仙池,需集众人之力才能召唤出醉音琴?应理说不可能,若真是如此,那醉音琴应早被前人夺了去,何苦到现在还未有其主呢?
正思索间,忽觉眼前一花,酒气扑面而来,男子噙着笑意的脸近在咫尺:“这位姑娘如此倾城国色,为何与风独饮。倒不如去楼上客房与我腾云驾雾,巫山**一番,也不负了这一副好皮相!”
男子声音奇大,一楼大堂内正谈笑的英雄豪杰们一阵爆笑,纷纷回了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闹剧。
眼前的男子一身酒气,狭长的丹凤眼满是□□,伸手就欲解眠的衣带。
眠俏脸冰寒,眼中寒芒闪过,刚欲出手结果了他,二楼传来一声娇喝,紧接着一道白光撕裂空气而来,所过之处竟发出刺耳的轰鸣之声,众人桌上的酒壶碗碟次第爆裂,直直射向那酒气冲天的男子:“休得无礼!”
眠身体不着痕迹向外一侧,恰恰躲过了那白光所携的气浪。而那男子醉醺醺地向椅背上一靠,白光堪堪擦过其额际,狠狠钉在窗棂上,被斩断的碎发缓缓落地。
那钉在窗棂上的,原是巴掌大小的飞轮。此飞轮通体深灰,薄如墨纸,向外形成一圈利齿,其上各镶嵌一颗红色宝石。利齿尖锐如钩,新硎初试,仿佛瞬息之间便可夺人性命。眠心中暗叹其构造,现今大蜀居然有此等利器,不知其主又是何方神圣。
“齐望礼,你又喝多了!”一身虎皮劲装的少女从二楼直直跃下,转眼掠至那满身酒气的男子面前,众人一阵赞叹:“好!”那少女对着他劈手就是一掌。
被称作齐望礼的男子吃痛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脸上猛然浮上怒气:“笙纱纱!又是你个多管闲事的!你不好好地待在柳青芜身旁,管我的闲事作甚!”
笙纱纱一把取回钉在窗棂上的飞轮,娇笑着道:“我若是不管你,恐怕弈县所有的女子都要遭你毒手了!”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看这位姑娘孤身一人太寂寞了,想帮她寻点乐子!”齐望礼瞧着二郎腿,嬉皮赖脸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缠男女风月之事!”女子清冷如梅的声音自楼上传来,一身淡绿长裙,腰不盈一握,菽发初匀,脂凝暗香,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子。眠敏感地感觉到,此女一出现,一楼大堂的气温仿佛都在瞬间拔高了几度。江湖人士们个个目露痴狂,垂涎三尺。
“青芙姐姐!”笙纱纱扑上去,一把抱住女子,故作委屈地指着齐望礼,“齐望礼这个不知好歹不分轻重的,又要轻薄其他姑娘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柳青芙朝着眠歉意一笑,“望礼就是这般德行,还望……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眠,单名一个字。”眠抬了眼来,淡淡道,却见柳青芙怀里的笙纱纱猛然一僵。
“眠姑娘,我替望礼向你致歉了。”柳青芙轻弯了弯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齐望礼扔给笙纱纱,望向眠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此女子面容淡雅,双眸却含俏含妖,水雾缭绕,举手投足散发着浑然天成的妩媚,倒是个天生的妖精。“作为赔礼,我请眠姑娘喝一杯如何?”
“不必了。”眠笑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眠姑娘,你也是为了醉音琴来的吗?”柳青芙刚作了个揖欲转身离去,一旁的笙纱纱就气定神闲地扛着齐望礼很自觉地在眠对面坐下,“不如你和我们同行吧!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我……”眠正想回绝,柳青芙已经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脸上显出为难神色:“纱纱,祝大哥还没回来,你如此……怕是不妥。”
“哎哟,怕什么!”笙纱纱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子渊哥哥不是还没回来吗,等到他回来再和他说好了。”
“可……”柳青芙还想争辩,笙纱纱已经满脸期待地望着眠,抓着她的袖子狂甩,“我太喜欢眠姑娘了,一定要同她一道!好不好?眠姑娘?好不好?”
眠被她晃得头晕,这笙纱纱转变未免太快,难道她认识自己?不可能啊,但从见到她起,虽然很是细微,但熟悉的气味的确存在……难道她是……
“子渊?四海门门主……祝子渊?”眠问道。
柳青芙急急地望过来,笙纱纱看了眠一眼:“是啊,祝子渊。”
笑意如花绽放至眼角,眉目含情,眠笑:“盛情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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