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见到洪水退去的陆地时,诺亚的心情没人能知道。
但是当泽越止的演出结束之后,在如雷般的掌声之中,绪方启文却觉得自己可能接触到了那份情绪。
稍微,在此刻,稍微理解了一些。
诺亚在见到上帝发怒的大洪水退去之后,那长出了绿树和鲜花的大地之时,心情必然激动的。
那是在见到了旧世界的破灭之后,重新见到了新世界的激动。
直到这时,绪方启文才明白为什么会有纪录片的导演愿意为了一部片子,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去拍摄那些片段。
他如果要拍纪录片,不,一定要拍一次记录片的话,一定要拍这位叫做泽越止的少年的成长故事
没人知道看上去像是个纤细漂亮的王子殿下的导演,在此刻的内心中产生了何等的野望,泽越止只是从老板娘的手里得到了刚才的工钱后,带着佐伯克哉回房收拾好东西,然后捎带了绪方启文去退房。
当然要跑。
再留下去,难道还想被人指指点点吗?
泽越止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就是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罪魁祸首。
大BOSS什么的,谁爱当谁当去,勇者之类的人物,总归会顺势而生。
她只要安安稳稳的躲在幕后,操纵着局势然后趁着局势为自己谋利就好了。
可惜她现在要离开这个虚构的世界,必须要等丘比收集足够的力量之后才行,现在的她只能留在这里,过着算不上无意义,也算不上有多么充实的人生。
——十四岁的少年带着行李出门周游全国。
这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就算少年是和自己的同伴两人一起同行,可除了“离家出走”这个可能之外,根本无法让人和“旅行”这个词语扯上关系
临近中午时分,泽越止趴在佐伯克哉的肩膀上,将自己身体的重心和全部的体重都压在了友人的肩头。
“我好饿。”
“在天守城吃中午饭,你还可以更加任性一点吗?”
虽然佐伯克哉有在路上买好便当,但是他根本不想那么轻易就满足泽越止的愿望。
寻求帮助的对象,对给予自己“予给予求”的人,很快就会将这份“予给予求”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佐伯克哉似乎对于怎么吊人胃口这件事情,拥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是一项无师自通的本领。
“可我真的好饿啊。”
泽越止耍赖的功力也是今非昔比。
毕竟这都是佐伯克哉的错。
“给,便当。”
将背包里的便当取出后,佐伯克哉将三人份的便当奋发完毕,三个人都抽出了便当上粘贴的牙签,戳破了便当旁的水袋。
装水的袋子里的那些水,一遇见环绕着便当的生石灰就立刻起了化学反应,等上几分钟,便当就轻易的被加热了。
“我爱化学。”
泽越止撕开便当的包装袋,掰开一次性木筷,夹起了里面的炸鸡块。
“唔……这个鸡块真的味道超棒!”
“也就普普通通的吧。”
绪方启文真没办法昧着良心对这种含税价865元的便当如此夸赞,而泽越止却只是白了前者一眼,什么也不说。
这顿饭花得不是绪方启文的钱,他自然有这个底气做这种事情。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这话还真是说的没错。
三个人在天守城的某个角落里吃起了便当,其中有两人完全是已经自暴自弃了。
“那个,泽越君,”吃到一半的时候,绪方启文忽然开口说道,“我能拍泽越君的纪录片吗?”
“啥啊?”
泽越止眨了眨眼睛,忽然间觉得自己手上的炸鸡块都索然无味了。
“你开玩笑嘛?”
“并没有!”
说起拍电影,那可是一位导演毕生的梦想。
哪怕是纪录片,绪方启文也想拍到最好的地步。
“我是很认真的,想记录下泽越君的故事。”
“我讨厌当艺人。”
泽越止放下了手上的筷子。
她确认了,自己真的吃不下这个炸鸡块了。
“尤其是,我超级讨厌娱乐圈。”
“为什么?”
泽越止脸上的笑容,是理所当然的残酷和轻蔑。
“不就是一群戏子吗?”
“——下九流的玩儿意。”
直到这时,绪方启文才发现,泽越止身上的那股少年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模样,并非是因为他活在一个信息爆炸,言论自由的时代,而是他身上的时光根本就不是在二十一世纪。
刚才的那句话里,那种陈旧而又矜持的态度,根本是要将时光追溯到更早以前。
更早的追溯到那群华族的身份还存在于法律条款之内,那些人还存在于这个国家的历史之上,把控着这个国家的政治界的大正年间。
在那个封闭又开放的时代里,生活优渥的少年们学习到了开放的西方文明,书生意气的谈论着国家天下大势,仿佛光辉璀璨的未来已经用金光铺就,只等他们的双脚踩上去即可。
而这些能够在那个时代里学习到如此先进文明知识的少年们,哪一个又不是出自家底丰盈的大家族?
他们怎么可能看得起,如同玩物一般的艺人呢?
绪方启文想得太多了,或许文艺圈的人都是这么一副多愁善感想得太多的心思。
泽越止会用那种态度说那种话,只是单纯的讨厌娱乐圈而已。
捎带着,她也不喜欢将一个圈子搞得乌烟瘴气的艺人们而已。
她也会给洁身自好的艺人点赞。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将那第一个“赞”点出来罢了
泽越止将自己吃剩下的便当交给了佐伯克哉,后者将三人的便当残骸收拾到了一个垃圾袋里后,拎着这个垃圾袋,三人继续参观起了天守城。
“人生啊,到底是什么呢?”
泽越止的腰间挂着一柄木刀,看上去就像是个剑道部的成员而已。
虽然他实际上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归家部成员。
“丰臣秀吉的侧室淀殿因为年幼时被炮火的声音所产生的畏惧感,所以导致了大阪之战时丰臣军的败北,但是如果没有小早川秀秋的临阵倒戈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好歹也是都内统考第一的秀才,泽越止说起历史就像是说起自家后院的树上“今日又有几朵花落下来了”一样理所当然。
“但是小早川秀秋最后绝嗣而亡,从始至终站在丰臣家这一侧的宇喜多秀家却被流放到了八丈岛,当年作为丰臣家的五大老之一的年轻公子却就此了此残生。”
他回过头,看向绪方启文自带的摄像机的镜头,皱起了眉。
那并非是困惑,而是被人拍在镜头内的困扰。
“说到底,福祸相依,或者说是什么其他的事情?”
“嗯……我也不清楚。”
镜头外的绪方启文开口回答了泽越止的疑问。
“但是以八十岁的寿命来算的话,我的人生才刚刚过去四分之一,这样子的情况下,要我回答你什么才是人生,这还真是困难的事情。”
“我知道哦。”
泽越止忽然间笑了起来。
那明媚的笑容硬生生的压过了春日的阳光。
“人生啊,就是活在当下。”
张开双手的泽越止,穿着休闲服,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神之子一般完美无瑕。
“这可是哪个名人说的来着?反正这句话可没有错啊。”
“比起未来现在更重要吗?”
“这种时候的话,拜托稍微诗情画意一些哟。”
泽越止的吐槽功底可是有佐伯克哉做陪读的,绪方启文的那点功力在泽越止的面前,根本就是完全不能看。
“要是你告诉我想到了信用卡的透支未来给现在消费的问题,我们就友尽。友尽。”
然后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重要的事情要说两遍。”
‘服了他了。’
佐伯克哉在一旁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喝起了水。
明明之前还说得信誓旦旦,讨厌艺人和演艺圈讨厌的要命,但是一听绪方启文说自己的这个纪录片要拍最起码十年之后,他立刻就兴致勃勃的加入到了这个“十年纪录片”的策划当中。
在镜头前面一战就成了“人来疯”。
佐伯克哉眼中的泽越止就是这么一个略带疯癫的形象,可是绪方启文却似乎对于这般模样的泽越止高兴的快要疯掉了
“这才是我想要拍的纪录片。”
记录那么美,那么优秀的少年的成长故事。
怎么可能会是异想天开的事情呢?
绪方启文举着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而泽越止则拿走了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了一旁咬着西瓜的佐伯克哉。
三人现在正坐在某个神社的台阶上面,一起吃着刚才买回来的西瓜。
一个西瓜居然要八千元,根本就是在抢钱。
但是付账的人是绪方启文,而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么些钱。
佐伯克哉咬着西瓜,神色一冷。
“这是我的军师,佐伯克哉。”
泽越止兴致勃勃的拍下了日后让人闻风丧胆的“月复黑军师”此刻超级人性化又居家到爆了的画面。
“阴险的秀才,月复黑眼镜。不过总而言之,大体上他还算是个老好人。”
佐伯克哉抬起了一只手,直接遮住了镜头。
他低头又继续啃起了西瓜。
“如果将我的片段剪到正片电影里面去的话,绪方先生,我就告你侵犯我的个人肖像权。”
“啊,好。”
既然当事人之一都这么说了,绪方启文也只能点头答应
没能让泽越止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友人出现在镜头之下,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
但是绪方启文却很清楚,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佐伯克哉和泽越止之间的决定性的差异。
泽越止是个性格变化多端,随心所欲的人,只要能够满足了他,自己的请求就能得到他的肯定回应。
但是佐伯克哉却是一个……只要他认定了某件事情,就绝对没有回转余地的家伙。
明明只是十四岁的少年,但是性格却这么执拗,实在是太可怕了
泽越止在三人前往北海道的新干线上,对着绪方启文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啊,绪方先生的暴力美学课程似乎没有开课的希望了呢。”
“不,我回去应该靠参悟之前所见到的场面,也能理解了暴力美学的事情吧。”
更重要的是,绪方启文找到了自己第一个真正想拍的电影。
即便他似乎在学会讲故事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写剧本,画分镜了,可是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他知道自己只想要当导演,也觉得“我能拍的比那个导演更好”,可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接触到了模糊的雾气背后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就算是翻拍父亲当年使得全国万人空巷的热播剧《月晦》,这种宏大的目标,此刻都无法让绪方启文产生片刻的动摇。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之前拍的片段,每一个有泽越止的画面都那么美,大阪的风景衬托之下,绪方启文根本舍不得剪掉任何一个镜头。
可如果他真要贯彻自己的十年记录,那么根本不可能保留那么多的镜头。
取舍真是一件让人又痛苦又难受的事情。
——对绪方启文而言
有时候泽越止真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
为什么刚刚在站台上说了“我想去参加北海道的农业展”这种话,下一刻就被迫要面对当地的暴走族啊。
而且对方还一副人人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姿态摆出来到底想给谁看啊!
泽越止气得恨不得直接摔桌走人,可惜被包围了的三个人,只能让他举起手说一句:“这家伙是我的付钱肉票,无关人士就让他赶紧滚到一边去别碍事了。”
被打上战斗力为0这个标签的绪方启文,拿着三人的行李,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泽越止则握紧了自己手上的木刀,而佐伯克哉,他冷静的擦了擦自己的眼镜镜片。
“都说了,早点回东京好了,还非要来北海道。”
“谁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啦。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多。”
明明只是十四岁的少年,却说着这么老气横秋的话。
绪方启文有一种战地记者的错觉。
他此刻宛如置身于战场之上,为了拍摄到真实的残酷战争,而手拿相机,奔走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为了新闻和真相将生死置之身外,就连被必死无疑的士兵咒骂“我死去的照片能卖多少钱?”都不会被触动内心半分。
绪方启文拿出了摄像机,一边为自己买了拥有夜视功能的手持式相机默默点了个赞,一边将镜头对准了群架中心的少年。
“泽越止的暴力美学课堂,现在开课——”
泽越止对着镜头的方向一笑,用口型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木刀反手一挥,将向着自己扫来的那根铁棍的持有者的手腕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