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粪的哑巴老头身子一直是佝偻着的,可在这一刻,秦韵竟然忍不住站直了身子,就是为了更好地看清这一行走过来的三人。
算起来,柳折眉被关进大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从外表看起来,这家伙似乎没有承受什么大的磨难。
那已经有几分熟悉的身形此时走起路来,仍然给她一种,烟雨蒙蒙的江南烟雨中,对方身穿一袭书生长袍,手中撑着一把精致的雨伞正沿着石板路逐渐走近的感觉。
可这里终归是刑部大牢,而不是江南烟雨里的石板路。
这里没有任何诗情画意,反而接纳着这世界上最多的肮脏与丑恶,自然还有被冤屈在这里苟延残喘的灵魂。
柳折眉现在身上穿的仍是一袭青色长袍,走起路来,却展展的,看起来并没有没有什么褶皱,甚至上面连太多的污渍都没有,更没有想象中被打的皮开肉绽的景象。
他这样的身影,走在光线昏暗的牢房通道中,一路上还是引起了许多关在号子里其他囚犯的注意。
许多人麻木的眼神就这样给他送着注目礼。甚至有人还在窃窃私语:“这小书生,不知犯了什么事,看来是要被单独提审了?”
秦韵的心在这一刻沉了下来。
这刑部大牢既然不允许有人前来探望柳折眉,那这个时候将柳折眉带走,除了单独提审,还真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理由。
也许是因为这个变故,她收集粪水的工程就暂时停在这里了。
时间长了,正对着这个号子的囚犯不满了,虽说他们每日里也是与粪桶为伴,可是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收粪水的哑巴老头将粪车一直停留在他们这号子面前,散发出来更多的臭味是他们能够忍受的。
当下这号子里有人就骂骂咧咧起来:“喂,臭哑巴,还不快将这粪车推走,停在这里等着吃粪呀!”
尽管他们都是囚犯,还不是自由人,可不等于他们在一个哑巴的倒粪水的老头面前继续保持优越感。
在他们看来,就算成为了囚犯,可他们永远都被收粪水的哑巴老头高贵,这哑巴老头,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应该没有尊严的,都是该被他们践踏的。
那说话的人不知道是那个地方的方言,就像秦韵这样的语言天才,好不容易才弄懂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可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心思跟一个囚犯计较什么,当即不声不响地将粪车给向前推了几步。
这粪车是在监牢的过道中停留的,过道两边都是幽暗的牢房。
过道并不算宽敞,粪车这么一停,还是挺显眼的。
至少柳折眉一眼就看到了这粪车。
对这个倒粪水的老头,这几日,他也是见过的,原本是真的没怎么留意。
可就在他行走时,他却发现,这个倒粪水的老头竟然一直在注意他,不仅在注意他,对方还挺直了身子。
看到这一幕,他心中觉得怪怪的,可到底哪个地方奇怪,他一时还想不清楚。
他同样考虑的问题是,这两个狱卒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第一日进到这牢房之后,他露了那么一手,庚子号房从此之后,他就变成了老大,这里面的囚犯就跟外边世界的人一样,同样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
监狱,尤其是强者的地盘。
确立了自己在牢房中的地位后,囚犯们都开始巴结起他来,牢房中最干净的地方,为他预留着,最好的饭菜同样也为他预留着,他根本都不用哼一声,对方就会殷勤地帮他做到。
就算一个号子里这些人,相互之间可能起个什么龌龊,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他对这些倒无所谓,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可以避免许多困扰。本质上,他永远都不是那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
而且和几个囚犯打打杀杀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狱卒自然早就看到了停放在过道的粪车,他们还没有走近,就满带厌恶地避了开来,口中还喊道:“臭哑巴,今日怎这么慢。”
在这一瞬间,隔着粪车,秦韵的眼神最终还是和柳折眉相遇了。
可也仅仅是相遇而已,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意外,也没有什么狗血激情事件出现。
秦韵今日进监牢,本就是熟悉一下牢房的环境,顺便看看,柳折眉这家伙在牢中日子过的怎样,是真的没有想去劫狱。
既然不是劫狱,而且还顺利的看到了人,她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在两个狱卒面前,她也不会也无法这个时候跟这家伙打个招呼。
只是心中还是隐约有些不安定,不知这两个狱卒要把柳折眉带到哪里去?
柳折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与那倒粪的老头错身而过时,对方竟然对他眨了眨眼睛,这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其妙。
可就在他从对方身边经过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这种香味夹杂的粪车的味道中,原本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他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一动,因为这个香味,不同于他以前见识过的任何香味。
对一个兼职仵作来说,对气味的敏感本就超乎与常人,更别说,这个气味是独属于自己在心中记挂的那个女子的。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是她呢?
他为自己的想法觉得有几分可笑。
可是,想起自从认识她后,对方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他又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都快要被自己遗忘的事情。
当初他在镇守太监府,遇到了一个善于易容改扮的人,这个人假扮成镇守太监张槐,将对方的亲侄子张成投入粪池活活淹死了。
自己虽然当时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可对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谜,就在自己这次春闱之后,都没听说将对方抓住。
他曾一度也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却没有任何线索。
那么,会不会是她?现在想想,张成惹上她,依她那样的性子会一直无动于衷吗?
如果是她出的手,依照她的神出鬼没来,是有相当可能的。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竟然感觉到自己怎么也压制不了这个想法了。
可两人已经错身而过,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转过身去再多看对方两眼。那样的话,万一真的是她的话,他的异常说不定就会引起狱卒的注意,反而给她带来危险。
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后悔,为何前几日,没有特别仔细地留意过一个倒粪老头的长相,为何在刚才错身而过之前,没有多看对方几眼。
如果能确定的话,他的心中现在就不会像猫抓过一般,没有着落。
如果真是她的话,他觉得这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起来光鲜温馨多了,因为他知道,她的心中也是有他的,甚至冒险进来要见自己一面。
如果能留住她的脚步,他是不是要时常制定一些麻烦出来,这样她的注意力才不会离开呢?
秦韵的确在柳折眉刚经过时,抖了抖衣袖,放置在衣袖中的香粉自然会散落在空气中,等于就是给柳折眉这家伙打了个招呼。
只是不知这家伙,到底觉察到什么没有?
虽然她现在很想跟踪柳折眉三人,去查看个究竟,但最后想着,既然当今圣上都交代过了,这个案子那么多部门已经涉入了,柳折眉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才是。
没看到这家伙进来这么久了,还活的好好的吗?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从被告那里找到突破,是人就有弱点,她相信,被告一定也有弱点。
解铃还需系铃人,不仅是一句古话,它在许多时候就是真理。
柳折眉在被带走时,事先也有多种猜想,可他还是没有想到,想要见他的人,竟然是锦衣卫。
不仅是锦衣卫,这个要见他的人竟然是个女锦衣卫,并且从对方头上服饰和打扮来看,应该是个百户级别的。
一时之间,模不清对方的来意,他干脆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实则,他现在的心思还在那个倒粪的老头是不是她的问题上。
“你就是柳直柳折眉?”这个女锦衣卫看到他进了这间单独的问询室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后,才开口道。
“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见教?”柳折眉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微微抬头看向对方,他那长长的眼睫毛,第一眼,总是让女子无法忽视他的长相。
“看起来倒也不错,只是品行有些问题,怎么能在大街上做出那等事来,瞧瞧,现在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个女锦衣卫百户像看猴子一样,看过他之后,带点调侃地道。
对对方的说辞他不置一词,口舌之劳是没用的。
不过从对方的语调和表情来看,好像又不是带着恶意,他只能静观其变,等待对方说出最终的意图。
“本百户今日前来,是想问同你一起上京的那位姑娘,你可知她的去处?”
唐婉带人去了柳宅,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自家那位师姐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就算发动了锦衣卫的秘密情报系统,竟然查不出蛛丝马迹来,这让她如何给自家师父交代。
没办法,最后她不得不动用了锦衣卫的关系,这才进了刑部大牢,打算亲自找这个柳折眉问清楚。
说实话,在见到这个柳折眉之前,她没想到这个男人长的还真有些名如其实。
她甚至心中有些邪恶地想,这个男人的长相,是那些喜好男色的男人们的最爱。
难怪,师姐会与他搅合在一起。
最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不仅生的好,还文武全才,连这性子,也淡定的有些过头了。
“大人口中的女子可是晋王世子的远房表妹许姑娘?”柳折眉没想到这个锦衣卫女百户将他找到这里来,竟然是问她的消息。
这让他不由地提高了警惕心,在大明朝众人的心目中,真的是一提到锦衣卫,大家都自觉地不向好事上去考虑,首先都想到的是坏事。
在这一点上,方家众人不能免俗,柳折眉这个进了刑部大牢也没皱一下眉头的人同样不能免俗。
他本能地想到秦韵过往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想着,是不是秦韵离开柳宅的这一段日子,又闹出了什么大事,惊动了锦衣卫,还是像他猜想的那样,当初张成那件事真的是她做的,现在锦衣卫查到了她的头上?
唐婉能从一个小小的农女混成锦衣卫的百户,自然不是普通人,她刚开始还觉得这个柳折眉太沉稳了,面对锦衣卫,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十七岁的年轻人。
这样一个人,你根本无法透过对方长长的眼睫毛看清对方心中真实的想法,有与年龄不符的城府,这是她的另一个直观印象。
可当她提到自家师姐时,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神情突然有了轻微的变化,虽然他掩饰的极好,可在善于察言观色的自己面前,还是让她发现了端倪。
这事情,看来是真的有趣了,她无声地在心中笑了一下,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是那位许姑娘,不,确切地说,是秦姑娘,乃本大人的师姐。”
自己这位师姐既然是师父的亲生女儿,自然与那晋王世子没有丝毫的关系,通过锦衣卫太原百户所传来的消息,想必,自家师姐能与晋王世子拉上关系,这里面少不了这个男人的推波助澜吧。
一个年轻书生对一位妙龄姑娘做出这等事情来,让人不多想都难。
虽说没见到那位师姐,可想必两人也是郎才女貌吧。
可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的人品应该还是不错的,还是值得信任的,在这种情况下,她知道,如果她不说实话的话,想要从这个男人口中掏到有用的消息,想必是很困难的,
所以,她也不想浪费时间与这个男人在刑部大牢虚与委蛇。
“哦,不管大人所言是否属实,在下与许姑娘非亲非故,只是受人之托送许姑娘到京城,到了京城之后,在下就没资格干涉许姑娘的行动了。”柳折眉闻言,神色还是没有波动,语气淡淡地道。
说实话,刚才听到这个女锦衣卫的话语之后,他的心中也掀起了惊风骇浪。
他几乎就要相信对方的话了,相信这个女锦衣卫百户与她是师姐妹。只有那样,才可以解释,她是在何种情形下学了那样一身神奇的功夫,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可随即,他又开始怀疑,如果她真的是锦衣卫中人的话,那么当初又怎么会被差点冻死在山上。为何一直不跟锦衣卫联系?是不是另有隐情?
再说了,就算他真的信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落脚之处。
至于刚才在大牢过道中产生的怀疑,他只会将这个猜测深深地埋入心中,绝不会露出丝毫。
如果她真的是锦衣卫,这个身份还真是个大麻烦,锦衣卫中等级严格,就算他有一日位极人臣,也未必能将手伸到锦衣卫中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想娶她为妻,似乎要比他预料中更加困难。
唐婉闻言,皱了皱眉,在进大牢之前,她还真抱了一份希望的,可现在,她却无法确定,对方口中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下,倒是让她头疼了,因为她已经有个预感,对这个男人,如果是他不想说的话,不愿做的事,就算她用硬的,对方也不会卖她的账。
“既然如此,那本百户也就不勉强了,看在你曾经对我家师姐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个消息,这次春闱,你是第一名,只是你这个第一名能否保住,从此上青云,还是将牢底坐穿,那就说不定了。”
“多谢大人告知。”
柳折眉闻言,眼角都没抬一下,语调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唐婉这下是彻底服了,对大明无数的读书人来说,考了春闱的第一名,这可是独一份的,这个柳直却仍然一点激动,惊讶,欣喜地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她刚才说的话,多么的不值得一提一般。
不知道,他与师姐在一起时,是怎样的,难不成也跟像个石头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样的话,不嫌憋的难受吗?
秦韵心中终归还是担心的,所以特意放慢了收粪水的动作,是想听听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毕竟这时代的牢房,隔音设备还是远远不达标的,除非,对方堵住柳折眉的嘴,让声音传不出来。
可听了片刻,当她终于拖拖拉拉将那些粪水都处理妥当后,也累得她够呛,这活脏倒也罢了,在现代为了完成任务,她也爬过下水道,现代城市四通八达的下水道,本就是一条地下通道。
是特工们常用的执行任何和逃生途径。
最主要的是,虽然有小飞这个小乞丐当帮手,可她这是临时上阵,事先一点培训业没有,就算她学习能力超群,可第一次上阵也是手忙脚乱的。
这要是真的落到了有心人眼中,就是很大的破绽。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她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终于折腾完了。
监牢中的狱卒早就受不了这粪车的味道了,等她弄完,早就不耐烦地赶着她离开。
在这种情形下,她要是想更多的探听消息,除非,再次易容,变成牢房中的某个小吏,才能不着痕迹。
可惜,粪车现在却变成了最大桎梏,她不能将粪车和小乞丐小飞从监牢中变的消失,先前准备的易容的物品,先前用过一次后,已经没有了,只好作罢。
就在她有些不舍地准备推着粪车和小飞离开刑部大牢时,却发现从拐角那边走过几个服饰鲜明的人来。
看情况,这几个人显然也是准备离开刑部大牢的,因为对方走的路线恰好就是柳折眉被带走的路线,她不由地多关注了几分。
等这几个人走的近了,她在灯笼的微弱光线下,才看到对方是锦衣卫。
这一行三人,行走起来,步伐很快,显然也没把她假扮的倒粪水的老头放在眼里,风一般从她的身边卷过。
锦衣卫到刑部大牢来了,是他们找的柳折眉吗?
如果是他们,根据时间来推断,柳折眉应该没有时间被受刑。
这么一想,她心中无来由地松了一下,然后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与小飞一起离开了刑部大牢,将那些粪水处理干净后,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小院。
与这个哑巴老头谈了一席话之后,她将身上的银票留了一大部分给对方,这些银票中的大多数,本就是她当初从镇守太监府弄的,能用到这里,她也不心疼。
最主要的是,这些孩子将来可是她的徒弟,各个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这个师父看着很碍眼呀。等她解决完柳折眉的事情,在好好安置他们。
从哑巴老头的小院离开之后,她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得回到客栈洗个澡,将身上的粪水味清洗干净,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就回柳宅去。
任凭秦韵怎么想,都没想都柳宅竟然有人守株待兔。
唐婉虽然没在柳宅找到秦韵,可蹲点这基本的行事法子,她怎么会放过。
结果,秦韵第二天从客栈醒来,仍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出现在柳宅门前时,就被留守在柳宅周围的锦衣卫给抓了个正着。
“秦小姐,我家百户大人有请。”为首的那个锦衣卫小旗并没有对她动粗,反而礼敬有加。
“啊,这是为何?”
其实,秦韵在靠近柳宅时,已经发现了异常,可她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所以,才没有选择离开。
当她看到一队锦衣卫时,还是难得地愣了一下,她第一个念头,想的却是,自己刚以这幅面目现身,锦衣卫就找上门来了,难道是太子这小屁孩,两天的时间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想找她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