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房外的十三姨听到游非与唤她,忙推了门走进。只见袭月正笑盈盈地将一枚玉镯收进衣中,一旁的游非与坐在椅上,头微偏着看着她,眼中是流转的秋水。十三姨大惊,以为游公子定是给了袭月价值不菲的玉器当作聘礼,不禁暗道游非与果然是手段高超,短短两天便将如此孤傲清高的女子制服,心中敬仰更甚。
“十三姨,我便先行一步。她就交给你了,没什么大问题吧?”游非与带笑的眸子扫过来,十三姨慌忙应道:“奴家都记住了,定护袭月姑娘周全!”转而搀住依然笑盈盈的眠,“袭月姑娘,其他佳丽都在接客。初来乍到,奴家带你在楼中逛逛,也可熟悉熟悉环境。不知袭月姑娘意下如何?”
游非与淡淡点头,大步行至门外,却听到袭月缥缈渐轻的回答:“不必十三姨劳心了。既是花魁,就应当做花魁应做的事。”
向前的脚步一顿,游非与眼角浮上冷淡笑意,原来自己竟被利用了吗?略一回想,自她在烟雨楼夺取花魁,包括之后桥头的相遇,一步一步,好像都走在她铺陈的道路上。本可以在碧云桥时顺了十三姨的意,直接进入烟雨楼。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么做,非借了自己的关系,让十三姨将她恭恭敬敬迎进楼去。只因为若是当时顺了十三姨,恐怕便真要落实花魁的名头了。两者目的虽然相同,但其待遇,可是云泥之别。如此一来,她若是想要在楼中做些什么事,恐怕更是畅通无阻。
呵,真是个聪慧绝伦的女子。只是游非与不明白,虽然将自身武功刻意压抑隐藏,一般人看来不过是三流水准,但其真实底子恐怕非同一般,整个大蜀估计都难遇敌手。如此心机之深武功之高的人,为何还要费尽心思住进小小的烟雨楼?思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却都没有一派与她招式相似。除非……她到底来自何处?又有何目的?
不经意间,竟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萍水相逢?未必吧。游非与轻笑一声,抬脚继续往前走,晨光在身后谢幕。这个女子会给自己甚至大蜀带来如何的变化,其实还真有些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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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暗,晚霞如火,远处是蔓延地一望无际的深红。眠故地重游,自是在城中游荡了半日后,才姗姗回到烟雨楼。
踏入院中,白日里所充斥的男女娇笑打闹声已寥寥无几,几步之遥的沁雅间飘散出菜肴的诱人香味。想来此时佳丽们的日常工作也算告一段落,待用完晚膳,天色过渡到深黑时,才是烟雨楼灯火如醉的时刻。
沁雅间中,众佳丽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酒香菜香混合着偶有的几声轻笑,弥漫室内。
正在用膳的嫱儿一抬头,看见眠从门外进来,眼中闪过一抹嫉妒,轻咳一声。正在笑闹的众佳丽们一愣,恍若有感应般,纷纷望向消失在厨房拿自己的菜肴的那抹霞色背影,脸上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果不其然,不过半晌,眠端着空空如也的菜盘从厨房行出,众佳丽登时一阵哄笑,姿势甚是夸张,仿若预先排练好的一般。眠神色淡淡看着笑作一堆的佳丽,脸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现在还装什么淡定,心中恐怕早已是气得七窍生烟了吧,看我撕了你这层人皮面具!嫱儿见眠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却是绽出了一个无比歉意的笑容:“袭月妹妹,真是抱歉,这次是姐姐们一时疏忽,竟忘记了还有你这个新来的,未将厨子置好的晚膳留于你一份,实在是对不住。”
“是啊,这次是我们太大意了,真是对不住袭月妹妹。”嫱儿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言语之中满是歉意。
眠望着众人,脸上表情依旧是没什么变化。
嫱儿心口一阵发赌。不知为何,她看见眠仿佛是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漠然神情,心底对她的厌恶就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今日我就是要你难堪,看这个台你怎么下!嫱儿眸中泛过一丝阴冷,再次温柔道:“袭月妹妹是楼中的贵客,我们自也是不能怠慢。眼下做菜的厨子已经离去,妹妹的晚膳又不能不用,毕竟要是饿着了,晚上怎么服侍男人呢?嫱儿倒是有一个法子,既可以填了妹妹的肚子,又不耽误晚上的大事。”
“嫱儿真是聪明,是什么两全之策?”不等眠回答,众佳丽便是迫不及待地齐齐出声,眠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觉得可笑,但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
室内皆静。嫱儿嘴角弧度愈发扩大,在笑容绽放极致之时,她眼中寒芒一闪,如沼泽深处渗透而出的毒液,丝丝弥漫:“姐姐们还有些吃剩的饭菜,平日是喂给畜生吃,但今日袭月妹妹初来乍到,就将这份集我们众姐妹情谊的晚膳送给妹妹,大家说如何?”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排山倒海般的附和声四起。众人眼眸中的妒意再难掩盖,皆是化为了雷霆掌声,整间沁雅间霎时沸腾。嫱儿站在这潮水般的呼声中,笑容不减,挑衅地望向仍是面无表情的眠。两者目光在空中相触,一股火药味顷刻充斥在空气中。
眠深眸无半点涟漪,只淡淡与嫱儿对视了几许,便在众佳丽愕然的注视下转身离去。手中的菜盘被她搁在一旁,她竟不置一言。众人面面相觑,想来是未料到此种反应,一时都安静下来,纷纷望向嫱儿。
嫱儿看着眠婷婷离去的背影,这个女子,连走路都似一曲翩翩舞蹈。眼中妒色更甚,嫱儿向着她高声道:“袭月妹妹就这般离去,怕是拂了诸位姐姐的面子吧!今日这顿晚膳,吃不吃可不是你说了算!”语毕素手轻挥,众佳丽皆是沉了脸色,霍然起身,分成几路向眠扑去,眨眼便将她团团围住,看这情形,怕是早有预谋。
嫱儿缓缓行至,笑意更浓,堪堪停在几步开外。身后云裳笑得灿烂,指了指满桌的残羹剩饭,脆生生道:“袭月妹妹,晚膳已在桌上备好,是否开始品尝?”
眠淡淡扫一眼身旁围得严实佳丽,然后抬眼望向笑容璀璨的嫱儿,笑了一声:“嫱儿姐姐为妹妹准备如此丰盛的晚膳,却不知味道如何?”
嫱儿也冷笑一声:“味道如何,妹妹尝过不就知道了?”
“袭月初来乍到,身份地位皆不如姐姐,怕是无福消受如此盛宴。不如这顿,就由姐姐替我享用?”眠似笑非笑,空荡荡的声音落在屋里。
“你!”嫱儿薄怒道,“我看你等会儿还能否这般猖狂!”眼神陡然阴沉,众佳丽收到她的目光,暗暗点头,窗外寒鸦叫了一声,今夜漆黑如墨的夜色和她们向眠汹涌而来的脸庞下的阴影,如出一辙。
嫱儿冷冷看着被众人围攻的眠,唇角掀起一丝蕴着嘲讽的弧度。然而那弧度还未扩大,眼前烟霞色犹如瀑布席卷而来,眠噙着温和笑容的脸跃至眼前,众佳丽惨叫声在其身后随之响起,远处香炉的檀香被风吹作片片,空气中竟嗅到一股死亡的味道。
嫱儿面色剧变,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之人,仿佛连灵魂都震颤起来。一种连她都说不明的后悔情绪翻涌而上,瞬间充斥了整座心房。猛然想起自己被她只手折于地上之景,早该料到她功夫不弱,但没想到对付这么多人,竟还是……眠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落在她眼里,却如一尊地狱浴血的修罗。
眠极慢地向她走过来,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房中显得极响,恍若踏在嫱儿心上,划出一道道尖锐的口子。嫱儿浑身一抖,竟往后直直退了几步。身旁的云裳言语中掺了一抹骇色:“你……你别过来!”
“姐姐还没用完晚膳就想走,莫不是怪我招待不周?”眠粲然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旋即其袖袍一挥,满桌的残碟酒壶腾空而起,夹杂惊人的劲风,在嫱儿骇然的目光中遽然而至。显然嫱儿的这番无礼之举,也是让她真正动了怒。
“啊!”
一声蕴着巨大痛楚的叫声划破厚重夜空,惊起片片寒鸦。云裳捂住脸重重跌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眼角一条可怖血痕。
眠愕然表情望着满脸鲜血的云裳,其身后的嫱儿也是一副骇然的模样,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云裳狠推出去当了挡箭牌!
***
月色清冷,如碧雪洒在地上,彻骨的寒凉。冷意丝丝钻入身体,云裳突然打了个寒噤,一片空白的大脑闪过混沌的意识,眸中渐渐清明。她捂着半边脸,地上是斑驳的血迹。众佳丽皆是一副惊惧的表情,看向她的目光除了惊讶外,更深层的居然是同情。一股难言情绪划过心头,云裳含了泪眼抬头望向一脸恐惧的嫱儿,眼中全是无法置信,声音喑哑:“嫱儿你……”
“我……”嫱儿一脸的惨白。此时的云裳,脸上一道可怖的血痕,鲜血满面,眸中水汽氤氲,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嫱儿脸色愈发惨白,不经意微微向后倒退一步,颤抖着身体,半天无话。此举落在云裳眼中,更是如同重击,毫无血色的俏丽容颜浮上一层悲哀。
她双手似是试探性地抬起去模自己的脸,又在即将触到之时闪电般地缩了回来。“我的脸……”她低声自语,声音竟像孩童的呢喃,落在空气中,染了血迹的腥味。眠站在一旁,看见一旁的嫱儿满目骇然,如见了鬼般缓缓往门口退去。“……姐妹们……”云裳跌倒在地,伸出向着众佳丽伸出手,似是希望她们拉她一把。众人见云裳带了一丝哀求与侥幸的目光扫过来,皆是一怔,目露恐惧,而后齐齐低了头。那模样,就如同云裳是催命的符咒。她冰凉的玉手停在空气中,眸中闪过绝望之色:“你们……”
众人见她如此,负疚感涌上心头,却仍是无人上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外乎容貌和男人。这点在青楼女子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容貌对于她们不仅是对付男人的利器,更是谋生的手段,是她们在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工具。容颜尽毁,以后的生活完全可以被预见。赶出青楼,然后在外落魄致死。往日的情分似全被抛却,众人望向她的目光如同看待将死之人。人世寒冷,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冷。云裳慢慢收回手,心如被蛆虫寸寸掏空,呆呆望着前方,目光却没有焦点。
“云裳,是她!是这个贱人害的你!是她卖弄三流功夫,害你毁容的!”一旁的嫱儿忽然出声大喊,语锋直指眠。众佳丽如梦初醒,皆是附和。“对!是她将你害成这样!”“都是她,出手竟如此狠毒!”眠虽已明了嫱儿心思歹毒,且极其没脑子,但仍未料到她竟在此种情况下还能嫁祸他人。此前出手,不过是想教训一下嫱儿这被自己绞了手腕后依旧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根本未曾想伤人,碗筷等利器飞至她面前就会逐一停下。以她内力深厚,自是能轻松控制碗筷的力道,却没料到在这最后关头,嫱儿将一旁的云裳狠推出去,这才导致了这场血案。不然若是自己真起了杀意,光凭这些人,能有一个活得下来?
云裳机械般地看向眠,半晌,竟是默默低了头,不置一言。嫱儿眼中闪过厉色,似是不满她这般举动,却没了言语。眠微皱了皱眉,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窗外月色入眼,一滴晶莹顺着云裳雪白脖颈淌下来,将月光折射出重重光华,落至血迹中,迅速地融化了。
“嫱儿!”喊声破空而来,刘烈大步跨进沁雅间,一把搂住嫱儿,脸上尽是担忧之色:“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怀中的嫱儿抬了头来,脸上苍白还未褪去,故作虚弱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那便好,三月之后便是我们的成婚大礼,你可别在紧要关头出了点什么事啊!”刘烈松了一口气,不顾众人眼光,猛地将嫱儿箍进怀里。
这个角度能看见她突然惨白的脸,声音微颤:“不是说六个月之后?怎么这么快?”
“早点岂非更好,我想早日迎你进门!”并未注意嫱儿微颤的语调,刘烈粗犷的笑声散在屋中,话中的喜庆驱了夜色的寒冷,“走吧,发什么呆,我已将赎金准备好,你替我转交给十三姨……”语毕拉起发怔的嫱儿,几步行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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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香弥漫,嫱儿竟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走得没有任何牵绊,没有任何顾忌。好像这一切,从未真正进入她眼里……也对,我只是她的棋子罢了,为了对付眠而设置的棋子。棋子不过便是棋子,棋子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同样也不需要伤心。杯盘狼藉散落一地,鲜血为它们洁白的瓷身染上深红。云裳依然是跌倒在地的姿势,望着嫱儿离去的方向,兀自出神。
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笑声空洞,却痛得刺骨。突然觉得月色刺眼,睫毛轻颤,眼泪就这样落下来。脸庞是温热的感觉,她就这样闭着眼睛,任凭泪水奔涌。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该去接客了”,众佳丽顷刻间作鸟兽散,灯火泠泠,大理石墙清楚映出云裳鲜血混合着眼泪的容颜,煞是恐怖。眠负手而立,偌大的沁雅间,除了她,无一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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