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宁国府正儿八经的第三代嫡子,姚珊这小外甥的弥月酒办的端的是十分隆重。可惜这小哥儿的身子骨儿忒弱,一副看上去大约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模样;又因着他祖母,贾敬的夫人冯氏病体也是愈发沉重,这件好事怎便就有了些冲喜的感觉,故而这份儿热闹和隆重之中,多少又带了些虚张声势的凄凉之意。
主人家没有什么心情,客人们自然也不太自在。姚珊随着余氏和二姐儿进到宁国府内院的时候,才下了车,便感受到了这一股子诡异的气氛。瞧见人群中盛装而立,招呼往来宾客的尤氏,她终究是忍不住子啊心中微微一叹,想着,这锦绣繁华之地,却也还真能让人感觉到刻骨的绝望之意。最杯催的是,明明绝望难耐,却偏偏还要强颜欢笑,做出一副欣喜不已的模样,丝毫不敢被人家瞧了出来,耻笑了去。这便更是如同在心尖儿上戳刀子,没有一定的功力,可是撑不下来的。而现在她的大姐姐尤氏,显然还是女敕了点儿。
看到余氏三母女出现,尤氏眼看着快要撑不下去的欢颜不免有所缓和,倒是真心露出了一丝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招呼道:“母亲、妹妹们这么早到了?父亲可来了?”
余氏见到尤氏似乎又比产子时瘦了一圈儿,那点儿慈母心不免又被触动,上前挽住她的手,笑了笑:“才刚到的,也不早了,想着你忙……可也要注意身子啊。你父亲同张太医在外头,你们家大爷正招呼着呢。你父亲说,过会子吃了饭,再请张太医为你们几娘母诊治诊治。”
尤氏的眼圈儿也略有些泛红,连忙又寒暄着掩饰,一面答应着,一面也携了余氏和二姐儿的手,将她们往里面让。只是一双眼睛却满是希翼地看着姚珊,姚珊见她如此,便朝着微微一笑,又上前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以安她的心。
到底是一家子人,余氏、二姐儿再加上姚珊,终于让尤氏的心略微放宽了些。她将母亲和两个妹妹引到花厅,命下人好生带了她们上桌,便马不停蹄地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宾客去了。♀虽然眼底仍难掩愁苦,但面子上到底是好看了不少,不似先时那般失魂落魄了。
姚珊见她如此,倒也略微放下了心来。之前她早已经暗中留了心,知道她要用的几个棋子都现了身,便知道今天这事儿多半能成。原来尤氏那天果然成功劝服了余氏,余氏回来又同尤老爷透了气,尤老爷也肯为了女儿和外孙子出头,他的面子也够大,竟还真把他那个愈发痴迷于神仙道的老友——亲家贾敬老爷请回了宁国府来。
本来嘛,嫡孙出世,也算是红尘之中的老爷们很值得得意的一件事儿,偏偏这位贾敬老爷执拗的紧。因觉着自己修炼到了紧要法门,不肯因为“凡俗杂事”浪费时间,毁坏修行。尤老爷说了半响,他都油盐不进,正在那里愠怒着,最后还是旁边作陪的张友士出面,三言两语,轻飘飘地解决了问题,尤老爷趁机敲了敲边鼓,到底还是把贾敬老爷这尊大佛请动了。
事后姚珊也曾很好奇到底张友士说了什么,不过人家仍是捻须浅笑,但笑不语。去问尤老爷,尤老爷也是一样的表情,倒是让此事成为了一件小小的悬案,时不时引得姚珊遐想一番了。
冬日天短,姚珊她们家离着宁国府又远,到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随着余氏和二姐儿入座,又见过了邢夫人,跟着又陪她跟临近的贵妇们寒暄应酬了几句之后,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姚珊悄悄打了个呵欠,又暗暗让小桃重新去探了探消息,得到外头确定的回复之后,已经彻底放下了心。她模了模怀里揣着的东西,正想着做好准备,等会儿好不管怎么着先大吃一顿,免得中间闹起来会饿肚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得内院传来一阵喧闹。姚珊心里正想着不是那位到了罢?果然过了一阵子,花厅的门口,出现了一堆人。穿红着绿的丫头婆子们簇拥着的,不是贾老太太又是哪个?
王夫人和元春一左一右地搀着她,贾宝玉小豆丁儿紧紧跟在旁边,看着倒是乖巧的很。♀完全的和睦美满的祖孙三代。邢夫人和余氏包括满屋子的宾客都赶紧站起来迎接,姚珊和二姐儿也识趣儿地站起来配合。又是一番礼来礼去,大家方才坐下来吃茶。
贾宝玉早在一落座的时候便凑过来姚珊和二姐儿身边,缠着她们说话。二姐儿脾气好,也就跟他说了几句。姚珊却不想搭理他,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得太僵,只得冷淡以对,胡乱敷衍。偏偏那贾宝玉自有一股子奇异的性子,姚珊越是冷着他,他越喜欢扒着她说话。于是最后就演变成了,二姐儿含笑在旁围观,姚珊一个人如同个小刺猬似得同贾宝玉“相谈甚欢”的模样。
注意到贾母几人似乎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姚珊便心道糟糕,赶紧闭了嘴,任凭贾宝玉说什么,只是微笑以对,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幸而又挨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终于到了举行弥月礼的时候了。原来这古代,满月酒不是随便来吃吃饭就完了的,人家还有一套专业的、标准化的流程,要先折腾完了才能吃饭。不过呢,贾府这种人家比较讲究,虽然不吃饭,但是却因着怕怠慢了来宾们,便还是先入席,先吃些茶水糕点垫垫底儿。于是姚珊便跟着二姐儿一道跟着余氏往会芳园里走,又仔细留意了下人群的分布,这才缓缓入了座。
宁国府的招待,那自然不是来虚的,即便是饭前甜点,也很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的感觉。姚珊作为小户闺女,很是开了开眼界。因着人小不引人注意,她早偷偷捞了不少好东西,正在那儿悄悄吃着,冷不丁旁边贾宝玉凑上来,柔声道:“三姐姐慢点儿,看噎着。”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姚珊冷不丁吃了一吓,反倒真得噎着了,咳得惊天动地的,早引了不少目光来看,偏他还惊慌失措地赶来帮着拍她,倒把姚珊弄得愈发狼狈,暗道这死孩子真是有够带衰她的,莫非命理是个相克的对头?
“吃噎着”风波刚刚平静,还没等姚珊再吃什么东西,那边儿今天这宴席的正头主角儿却已经登场了。
姚珊看着一堆人簇拥着个年轻的女乃娘,怀抱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小婴儿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果然,那女乃娘一过来,尤氏就迎了上去,将婴儿抱着过来,请众位女宾们围观。
女宾们兴冲冲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围观,满肚子的恭维话儿却在看清楚那孩子的模样的时候卡在了肚子里。这么个又干瘪、又弱小,满脸泛着紫青淤色的小孩子,若是说他能平安长大,甚至就是能安然活过了一岁,恐怕都是谁都没有人敢信的。只不过,这个场合,吉利话儿又不能不说,可怜这些太太、女乃女乃们绞尽脑汁地陪着笑脸,拼命挤出来各种吉祥话儿,听得尤氏更是心酸起来。一时间场面愈发诡异,直到贾母看不下去,命邢夫人王夫人带了尤氏抱着孩子上去给她看看,这才把贵妇们的围给解了。
尤氏含着泪抱着孩子给贾母看,贾母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笑着道:“不相干,虽然看着小,长起来可就快的很,体弱些也不碍事,好生用些心,也就是了。”又教“若是要用什么稀罕的吃食、药物,但凡有的,只管去支用,别给你公公婆婆省着。不要说这府里的,就是看上那府里的,也只管开口找你伯母你婶子们要去。”
尤氏忙答应了,施礼谢过。不过那贾母说了这话,便也就算完了,竟再也没有看那小婴儿一眼,显见心里头对这个病病歪歪的侄曾孙子也没有什么关注。尤氏的表情看着便愈发凄苦了些,余氏心中不忍,正想要上前,姚珊已经轻轻咳了一声,偷偷给尤氏使了个眼色。尤氏闻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顿,看了怀中的儿子一眼,满眼的不忍,然而片刻后,却似乎终是下定了决心,便重新抬起了头,假作强颜欢笑地朝着余氏和姚珊走过来。
余氏抱起那婴儿,看那面色,心中也不觉恻然,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也就过了。和姚珊便和二姐儿围住了看,她一面真心实意地说了几句祝福的吉利话儿,一面状似不经意地模了模孩子的脸蛋。尤氏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浑身忍不住一颤,姚珊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大姐姐可是累了,不然让小哥儿的女乃娘抱着他罢,也是时候抱过去了,看让外头老爷、少爷们久等。”
旁边的腊梅早上前搀扶住了尤氏,一边顺手去接她手里紧紧抱着的小主子,一边轻声回道:“女乃女乃,外头大爷说已经射过了四方,单等着您去抱了哥儿出去,好‘告上、告祖’呢。”尤氏由着紧紧抓住姚珊的手,无力地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个笑影儿:“也是,既是这么着,咱们是该去了。”
尤氏到底是经历了一年来的折腾,加上原本也算是个有心思的女人,这会儿想着没法回头了,倒似乎终于淡定了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朝着贾母、邢王二夫人并贵妇们告了退,带着下人们往外头去了。
这边邢王二夫人便请了诸位女宾一路先往会芳园旁边的从绿堂去,因着那边的祠堂里头祭祖的事儿完了之后,还有“迎子”、“命名”、“指认”、“认定”、“祈福”等礼,要大家去撑场子的。
姚珊自然也就跟着母亲、姐姐,随着人流过去了。这倒也是她第一次来丛绿堂,看着地方倒是大的,前头不远就是贾家宗祠的五间正殿,男客们自然都是在那边候着了。
因着离正殿不远,姚珊在丛绿堂里也能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抑扬顿挫之声,想来是那些祭祖的礼赞之词,可惜听不甚清楚,倒不知道这些古代的文人老爷们,是如何撰文恭祝新生儿诞生的了。
片刻之后,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片惊呼,姚珊轻轻捏住了手心,心想,终于来了,乖外甥,配合的好,坚持一下,等着姨妈来救你。
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好,余氏早已坐不住了,竟当先冲了出去,便是贾母和邢王二夫人也有些急,一路赶着派人去探消息,姚珊便给二姐儿使了个眼色,让她留下善后,然后借着找余氏的名义,自己也冲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果然见到尤氏抱着孩子哭得几乎瘫倒,贾珍正在那里扶着她,看着眼圈儿也是红的,两口子弄得十分狼狈。再看旁边,尤老爷是满脸惊异悲痛,周围的宾客们也是一脸凝重,只有另一位老爷子看上去却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张友士这个时候竟然“恰好”没在。
姚珊暗道了声侥幸,却已经猜到那面色淡定的老爷子多半就是姐姐的公公,贾敬老爷了。看来他的道行又深了,亲生孙子快死了,还若无其事的人似的,果然已经到了“无喜无忧”的境界了。不过,这样的话,那还是人么?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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