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顾安的话,秀儿更是好奇。顾家房舍里外共三间,东屋西屋中间隔着个灶间,灶间的房梁要比另两间高。这时已经入夜,若是不掌灯,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纵是掌了灯,能看清的范围也是极小的。这顾安到底怎么确定房顶上有人的?秀儿睁着一双大眼频频往房梁上看,那斜斜挂着的,似乎是男子腰间的束带,却又不像,心里打起了鼓,“二哥,你确定这梁上有人?”
说话的是顾喜,几个孩子都快将房梁看穿了,也不见那衣带影子动一动。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梁上传来一阵清咳,这声音动听至极如金石坠地,分明不属于顾家任何一人。
只听衣袂飘动,梁上那人已经飞身下来,立在七子面前。顾秀儿定睛一看,惊了一惊,余下几个也是一样。这是个面容极其娇美的少年,说是少年,因其身材精瘦扁平,身躯孔武有力,喉结凸出,两道剑眉如飞星入鬓;说其娇美,那是此人生得明眸皓齿,肤如凝脂,面似桃花。虽年岁不大,然而凤眼流转生辉,看的顾平、顾安两兄弟,直觉的颊上发烫。
这人轻蔑一笑,梨涡浅浅,更是风情无限。连顾秀儿也面带赧色,这等画中人物,便是说话重了,也似唐突了佳人。顾家六人均是眼睛直直的看着这个毛贼,便是顾灵儿,也似没见过这般美丽的生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
只除了顾乐,他此刻团了团袖子,正色道,“你这人生的这样磕碜,把我哥哥姐姐都吓坏了。”
此言一出,那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想来从未有人觉得他生的丑过。黑衣人定睛一看,面前是个黑的躲在阴暗处就瞧不见的小女圭女圭,不觉一哂。顾秀儿等人倒是让顾乐的话给拉回了现实,心说这人好大胆子,明明是来他家偷东西的,还一副看不起主人家的模样。顾秀儿手里还拿着装红烧肉的碗,“你这毛贼,夜里来偷吃我家的红烧肉,还有理了?”
黑衣人连看都没有看上顾秀儿一眼,只冷冷道,“我没动,是他吃的。”伸手一指,众人将视线都移回了房梁之上,只见一庞然大物徐徐飘下,待看清来人是谁,众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斤兄弟。”
这毛贼的同伙,正是远去凉州找师傅的王九斤,他是何时回来的?还是以这么奇妙的方式出现,顾秀儿心里画了魂儿。
王九斤抹了抹嘴巴子上的油渍,翻了翻一双三白眼,“顾家大姐,这红烧肉,还有么?”一没说为何深夜鬼鬼祟祟躲在房梁上,二没说为何偷吃顾家的红烧肉。顾秀儿来了气,“大姐,你别管他,他今天不把事情说个明白,便是红烧猪毛也没有。”
黑衣人好整以暇的看着王九斤吃瘪,王九斤自知理亏,忙换上一副讨好神色。
“阿秀,这事儿要慢慢说,你们先把我二人肚子填饱了哈。”
顾玉儿是个好说话的,见来人是王九斤,也不管他为何出现在房梁上,当下起身开始收拾起来,是要生火做饭的模样。顾喜也抱着顾灵儿给她搭把手。
顾平将这两人请到东屋,摆了炕桌,拿了果脯糕点招待。王九斤是个不含糊的,抓过花生糖就往嘴里塞,他身边的黑衣少年则是纹丝未动,立在王九斤身侧,活像个菩萨像。
顾玉儿取了些许羊肉,做了盆热乎乎的羊肉汤,撒上香菜,在这森冷冬夜,吃上一碗,从脚心暖和到心坎儿里去了。王九斤直呼过瘾,呼噜呼噜的就着鲜美肉汤吃了五六个馍馍,方模模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顾大姐的厨艺又精进不少,这羊肉汤滋味鲜美,全无膻味儿。”王九斤一副要为刚才的吃喝评点一番的派头。却让顾秀儿叫住了,“九斤,你为何深更半夜藏在我家房梁上?”
既然打哈哈过不了关,王九斤白了一眼黑衣少年,见他一副免开尊口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徐徐说道,“俺七天前就回了松阳县。俺一回来就来找你们。结果发现,有一拨人一直暗中盯着顾家,与其敌明我暗,不如瓮中捉鳖,俺想等捉住那些人之后再与你们会晤,没曾想,倒先让你们发现了。”
顾秀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是?”
王九斤素来仗义,介绍起朋友来只怕牛皮不够吹,正要开口,却让黑衣少年伸手拦住了,这少年声音极其悦耳,“在下武威将军萧启。”
萧启?就是在大雍国有小顾臻之名的少年名将萧启,顾秀儿虽然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但是对于萧启这样雍国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有些认识。♀
只是,这堂堂从三品的武威将军,深夜造访顾家,还穿着夜行衣,到底为了何事?一想到这萧启数月前才顶了郭睿的缺儿升的官,顾秀儿不禁面上一变,心道莫非顾家重宝的消息已经让萧家知道了?
当今圣上陈堂用人不拘一格,如孟仲垣,萧启等尚未及冠的少年,只要才能尚佳,都一律予以录用。
顾秀儿心中想的,也正是顾安心中想的。但是王九斤并不知道顾家的秘密,如今这事儿,只有公羊家,顾家知道。若是连萧家都知道了,那么只怕这后患无穷。然而此刻,顾安只是带头给萧启行了个礼,“不知萧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萧启见顾氏一门,面上均波澜不惊,露出一抹赞色。
“无他,与九斤相识,故助其一臂之力。”
这个理由,倒也通顺。只是堂堂武威将军,负责西京皇城治安的,哪里会有闲工夫,帮王九斤这么一个小乞丐的忙。这要多大的交情。
王九斤笑弯了一双绿豆眼,“萧大哥来青州有事儿,这回俺见你们有麻烦,便央了萧大哥同来。”
“九斤,你说俺们有麻烦,是什么麻烦?谁在暗中,盯梢着俺家?”
王九斤闻言,眉头几乎?e到了一起,“似乎是郭睿的亲卫,真没想到,郭家竟然这样是非不非,硬是要为难苦主。”
王九斤不知道公羊家与顾家的恩怨前尘,误以为是郭家咽不下这口气,来寻衅滋事的。这倒也好,然而萧启却不是这么想的。
“郭睿此人,行事周密小心,为人倒也正直可信,绝不会为了已经无法扭转的事情为难顾家。”萧启双手抱胸,“他这番动作,想必顾家有什么东西他势在必得。”
萧启八岁就跟随父兄上战场,与郭睿共事过,对他的秉性倒是了解的,然而他一下子就能猜到这一层,倒让顾秀儿有些哑然。萧启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来回打量着顾玉儿、顾秀儿两姐妹,狐疑道,“顾家双姝尚年幼,郭睿也不是个贪图美色的,想必不是图人。你们白日里出门采买,这屋子里外我都翻看过,想必也不是图财。”顾家几人只是仔细听萧启的分析,唯独顾秀儿听到这儿呛了声,“我们白日出门采办年货,谁允许你翻看我家的?”
王九斤显然非常信服他这个萧大哥,忙帮着辩解道,“不是萧大哥翻的,是郭家那些监视你们的亲卫。”
王九斤与萧启就在暗中看着那些亲卫,将顾家翻了个底儿掉,然而他们做事极其小心,动过的东西都放回原处,便是动过了褥子,放回原处的时候,那上头的褶子也要抚平。
“一不是图色,二不是图财。”萧启一手托腮,这下巴生的细白圆润,若以青纱覆面,只露这一小截下巴,也要让人当做倾城佳人。这位萧启萧将军,当真是无一处不美。真不知道顾乐为何会觉得他生的磕碜。不过,顾乐素来与常人不同,眼下顾秀儿也没多做计较。
“既然九斤兄弟看着那些亲卫,为何今晚突然现身了?”
王九斤摆了摆手,他想到顾秀儿必然会这么问,“今晚,那些亲卫突然不见了。”
“这些亲卫都是征西将军府的精兵,非要完成任务才会回去复命。如今被召回去,想必是征西将军府出了什么纰漏。”听了萧启的话,顾安点头道,“这事情想必非常大,不然也不会走的这样急。”
既然短期内郭家不会派人来滋扰顾家,倒让人放宽了心。自始至终,顾秀儿脸色郁郁,顾乐在一旁小心问道,“二姐,你哪里不舒服啊?”
王九斤、萧启二人也转头看她,萧启眼中,这小姑娘生的白女敕纤细,娇弱无力,有些不好相处。他自幼长在军中,倒是很少见到顾秀儿这样苍白无力的小丫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秀儿扶着炕沿儿下了地,福了一福,“秀儿想问将军,这朝廷征兵之期,是在年内,还是年后?”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顾安面上变了几变,很快便想通了里外关系。顾平听闻征兵二字,面色凝重。而萧启脸上,惊诧一闪而过,“征兵之事,我只字未提,你这小丫头怎敢妄自揣摩圣意?”面上已带怒色。
顾秀儿摇了摇头,“将军一开始便说了。”
王九斤也是不解,“阿秀,萧大哥何时说过要征兵了?”
“将军方才自报家门,民女不才,也知道这武威将军乃是皇城根的要职,非得要圣上亲自首肯,才能离开西京。如今,您远在青州,离京畿重地有千里之遥。如今国内太平,与吴、郑之地邦交安好,唯秦一直蠢蠢欲动,边关剑拔弩张,将不日宣战。民女斗胆,将军若不是奉命于各地奉旨征兵,还能所为何事?”
言毕,萧启不怒反笑,“早闻顾氏秀娘颇有谋略,如今看来,当真灵慧如狐。”
秀儿一哂,“民女早闻将军乃人中龙凤,君子典范,便是在这房梁之上,亦是君子。”
萧启所言,肯定了顾秀儿的猜测,朝廷不日将对秦宣战,届时将大肆征兵,顾家无一人有功名在身,恐怕是躲不过这一劫。
“秀娘聪慧如斯,对这征兵一事,有何高见?若有独到之处,在下必当察纳雅言,禀明圣上。”
顾秀儿头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王九斤见她一副被征兵打击的模样,心想顾家两个哥哥都已经年满十四,心下了然,“秀娘许是担心兄长……”
“阿秀并不担心兄长,以大哥之勇,二哥之才,在军中,若勘得重用,必然能为国效力。阿秀只担心,没有伯乐识得我兄长之能。”
萧启促狭一笑,“若真有此事,他二人入我萧家麾下,必不会亏待了他。”
“将军实乃梁上君子也。”
王九斤见顾秀儿夸奖萧启,忙张罗道,“那我呢?”
顾秀儿顿了顿,补充道,“九斤大哥实乃……梁上胖子也。”
王九斤脸一黑,一张胖脸登时瘪了下去。
这边厢,孟仲垣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他连续几日寻找那脚印的主人也未果,这条线索眼看着就要断了。此刻,屋内充盈着一股果木熏香,孟仲垣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一份文书也看做了两份。一张鞋印拓本也看做了两张,朦胧间,打翻了墨水,霎时脏污了整个桌面。孟仲垣唤着外间值夜的阿星,阿星想是睡熟了,没有过来。孟仲垣无法,只得自己迷迷糊糊站起来,去寻抹布想要将脏污的案几弄干净,却不慎打翻了炭炉,虽然只是零星的一点火苗,却顺势点着了床幔,接连着,整个卧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孟仲垣觉得自己让浓烟熏得喘不过气,濒死之际,却看见火焰深处,那个死去的胭脂并眼瞎的老李头正阴惨惨的瞅着自己。
倏地打了个激灵,孟仲垣自噩梦中醒来,额上沁了冷汗,原来自己伏案睡着了。外间阿星听见动静,端了碗甜汤进来,“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孟仲垣颔首,茫然盯着手中一张脚印拓本,自言自语着,“你到底是谁?”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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