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说顾秀儿平生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当属顾乐——可是顾乐眼睛里的,多是欢喜与孩童的灵慧天真,跟眼前这双眼睛截然不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许是因为面容的其他部分让面具遮挡住了,显得这眼睛尤其的好看。如一汪碧波深潭,倒映着天边弯月;更像是潮汐前的大海,平平静静,却不知波澜不惊之后是如何的滔天汹涌。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诚诚然施了个礼,“先生冒犯了。”
那人并未注意顾秀儿,因着二人身高差距略大。他更是瞧不见顾秀儿面具下头,尴尬的涨红面颊。
“无碍。”
仅仅两个字,流露出一段金石碎玉的声音,说不出的醇厚好听。
九斤有些不解,还以为秀儿是因着人群太挤,挤不出去,赶忙拉了她的胳膊,带头挤了出去。秀儿任凭九斤拉着,因着方才的震慑,有些回不过神来。
待到挤出人群,顾秀儿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好似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
棺材仔将两个木箱摆在万麻子的眼前,万麻子在水陆两头都很吃得开,是个老扛把子。万麻子蹲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头也没抬。
“麻子叔,货到了。”
棺材仔不是第一趟跟刘驼子来此地送货,与这万麻子也是认识的。万麻子按说比他师父要小上几岁,棺材仔便称呼他一声麻子叔。
“放那儿吧。”
万麻子并没有商铺。而是每月初七松阳黑市的时候,他会支一张血红的幡在这药铺外头,上头有个篆体的万字。万麻子不光倒腾器官,还倒腾些稀有的药材,他正拿着一株干瘪的雪莲,照着亮处,细细看那雪莲上的纹路。都是些炮制好的药材,自然不比新鲜的植株来的好看。雪莲在云山千层顶上,蒙着晶莹雪花的时候,全然不似凡间的东西,可是这么一经炮制,雪白的花瓣蒙上了一丝黄气,干瘪干瘪,就如同万麻子一样。
他生的极黑,若非露出的牙花子和白眼仁,关了灯。估模就瞧不见他了。
万麻子背着手,朝棺材仔走了几步。刘驼子的木箱他是认得的,这糟老头子整什么东西都埋埋汰汰的。有好几回送来的是腐烂发臭的东西。万麻子颇有些不待见他,对棺材仔倒是没什么意见。
“师叔搁冰块包起来了,”棺材仔放下木箱,徐徐道。万麻子皱了皱眉头,这老小子,打哪儿整来的冰块。如今虽然入了伏。可是这冰块可是个稀罕东西,非得要大户人家,辟了冰窖的,或是大的酒楼饭庄,才能有些。
“这哩哩啦啦的……”万麻子瞧着那滴下来的冰水混着血。直皱眉头,“小棺。你把这台面给我擦擦。”
万麻子颇爱干净,有些看不上邋里邋遢的刘驼子,可是这买卖器官的活计,松阳县也就刘驼子能做,一来他是半个仵作,能够接触到那些尸首,二来,他只是半个仵作,不算公门中人,丢不了朝廷的脸面。
“麻子叔,我姓宋。”
万麻子头也没抬,听见他这么说,方从柜面下头,抬起一张黝黑的脸来,“你说啥?”万麻子听刘驼子说过这棺材仔的来历,他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义伯长大,哪里来的姓?万麻子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可能的答案,“小棺,你……你入赘了?”
棺材仔讶然,面皮一红。他无名无姓,只有‘棺材仔’这么个诨号,若是突然有了姓,别人势必要怀疑他入赘到了那家。比如万麻子,此刻似乎断定了棺材仔入赘了别人家,继续道,“入赘也好,不过说出去有些不好听罢了。你比你师傅师叔都勤快,日后好好给人家干活出力,也少不了你一口饭吃,日子过的红火起来了,小门儿一关,你媳妇儿不还得听你的。”
万麻子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棺材仔没顺着他的话往下,只是按着常例,把那木箱打开,里头的冰镇器官装在一个个赭色泥坛里头,万麻子往这边瞥了一眼,“这回倒是没坏。”
“麻子叔,这些东西是卖给谁啊?”棺材仔也晓得,万麻子不过是个中间商,这些东西的最终去处,并不是万麻子这儿。
万麻子说的顺口了,听棺材仔这么一问,便直接道,“鬼医,任天愁。”
这五个字刚月兑口,万麻子恨不得立时扇自己一巴掌。若是被阎王谷的人晓得他将此事咧咧出去了,他万麻子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幸好棺材仔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子,万麻子不担心他会到处乱说,而且,他认不认得任天愁,还是个问题。
同样一个名号听在棺材仔耳中,和听在九斤耳中,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鬼医任天愁,就是那阎王谷的主人。传闻此人心狠手辣,亲手杀死了自己师傅和妻子,加之性情孤僻古怪,他一双脚都是瘸的,需得轮椅才能行动,因此长年幽闭在阎王谷中,不曾出来过。近年来,传闻此人有收购人体器官的怪癖,也不知拿来做什么,因而江湖上,对鬼医任天愁的名号,愈发畏惧起来,他的名声,足以令小儿止啼。
棺材仔并非江湖中人,什么鬼医神医,他听也没听过。他只当,那任天愁大抵是个人,至于收购这些器官的用途,那可不归他管。
万麻子从一个精美的钱袋里头,取了十几两银票,又拨了几枚铜钱来。
“麻子叔,这些东西,按着立下的契约,十五两整。”
“拿着吧,驼子我还不知道,那铜板夹他**儿里,使劲儿抽他都不带掉出来的,你这来去一趟也不容易,拿这几个大钱,买糕去。”
糕,就是点心糖果之类的零嘴儿,青州人喜欢说买糕,来哄孩子。
棺材仔接过银钱,小心放好,与万麻子告别后,回去寻刘驼子。刘驼子伤了脚,没走太远,坐在戏台附近的一个大石墩子上,点了支旱烟。
刘驼子伸出一只手来,棺材仔便将十五两银子的银票放在了他手上。
大雍的各大钱庄,最小的银票面额是五两。最大的钱庄便是‘盛宝钱庄’,其通兑的银票,便是到其他国家,也能兑出现银来。见了钱,刘驼子方展颜一笑,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可惜,可惜。”刘驼子旋即叹了口气,“这银钱只有驼子我三分的抽成。”
刘驼子从贫苦百姓处得到的这些人体器官,再转手卖给万麻子,一趟下来,能赚个三四两银子,万麻子与阎王谷的人取得联系,再一转手,能多赚个几倍。
“可惜不知道麻子的下家是谁,不然……”刘驼子虽然与万麻子有些交情,可是在钱面前,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是,他心里总是觉得,万麻子给他的价钱,是低了许多的。
刘驼子的怀疑不假,那十五两银子的东西,他一转手,可卖五十两银子。不过他担的风险最大,别人许是不知,这阎王谷位于大雍与郑国的交界处,不仅地势险要,而且谷中毒蛇毒虫多如牛毛,每每去送一趟货,他这个老扛把子,都要休息好几个月。
这个钱,刘驼子便是想挣,那也是挣不来的。
棺材仔送完了货,惦记着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便急着想要回去。他对这黑市并不好奇,因为黑市上的东西,没有一样儿,是他消费的起的,棺材仔觉得,那些奇珍异宝,他就是多看两眼,口袋里的钱也会跟着走了似的。
瓦窑巷很长,初七黑市的时候,尤其热闹,来往的人挤人,顾秀儿瞧过热闹之后,顺着一缕悠悠药香,来到个药铺门前,这里头倒是人少。不知何时,她已经与九斤冲散了,好在两人进来前便商量过,若是走散了,回头儿还在前头碎玉街街口碰面。
药铺门前支了个红幡,说不出的怪异扎眼。顾秀儿面上带着怪物面具,身上一袭青色的襦裙配淡紫色的薄衫,足上一双雪白的棉布鞋,两只小小的脚并在一起,等着人群散了些,她好冲出去找九斤。
一股子血腥气吸引了顾秀儿的注意,她顺势望去,只见个黝黑皮肤的中年人,正往里间倒腾几个木箱子,这血腥气,便是从那些箱子里头发出来的。
她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的忌讳,便不去问,趁着此间来往的人多,偷偷觑了几眼。那血红的幡被穿堂风吹的摇摆不停,一个篆体的万字方露了出来。
“都道是这黑市上买卖什么的都有,这汉子形容鬼祟,那木箱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
碎玉街街口,黑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相比里头的人头攒动,外头则要僻静许多。一辆马车候在柳树底下,车夫是个魁梧汉子,面上蓄着青髯。
“公子爷。”车夫见里头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为首的是个墨服锦袍的贵公子,他后面,犹有个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
“子穆。”墨服公子面上覆着野兽面具,低声道。“你这一行,耽搁的可是够久的了。”
“属下无能。”车夫拱手道,“望公子责罚。”
棺材仔在一旁瞧着,直觉那车夫长得有些面熟,他这一开口,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周氏的兄长嚒?他如今胡子拉碴的,棺材仔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可是即便这汉子稍微易容了相貌,棺材仔最终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他暗暗想到,“连秦统领都要自称属下,那戴着面具的公子,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