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春没带随从,提着盏花灯,儒袖飘飘,折扇摇摇,颇为潇洒自在。
见了铁铮,他点头含笑:“铁捕头好,有没有闲心同游赏灯以防小生再次失手伤人?”
铁铮能有什么好脸色,当然更不会被他拉狗似的牵着鼻子满街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拔腿就走,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人是丢开了,好心情却没了,不知怎的铁铮隐隐有些不安,回想起冯连春的笑,冷是唯一的感觉,就像三九寒天忽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龇牙咧嘴的毒蛇。
今宵,肯定不会太平。
铁铮皱起眉头盘算了一阵,决定找两个弟兄跟着冯连春,若有异常立即回报,有备方能无患,他懂。
他加快了脚步,转身拐入一条横街,那边街口有专门负责传讯的捕快,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心灵中警兆忽现——
有杀机悄然而至。
他猝然止步,身形凝如铁铸。
一把薄而细的飞刀如水中游鱼,无声无息的划开空气翩然而过,就在他的面前,冷冷的刀锋甚至划破了他的胸衣,若他不曾停步,那尾刀鱼肯定会从他左肋游进他的胸膛,然后从右肋穿出——
带着一股血泉!
铁铮的脚步只停了一停——已足够避开那尾刀鱼——一停之后,又向前迈了一大步,身随步移,堪堪避开自身后刺来的一柄窄长的剑。
一步迈出,铁铮的脚步再停,拧腰翻身,右手向后一挥,一尺五寸的铁尺自袖中到了掌中,“铮”的一响敲在那尾和他擦衣而过犹未“游”远的刀鱼上。
——这里是街,街上人多,他不能让这尾鱼伤及无辜!
这一敲看似简单,却将铁铮的鼻尖敲出了冷汗,刀鱼宛如活物,上浮下沉左挤右钻且滑且腻,好无着力之处,铁铮连变四种手法换七道劲力运三门心法才将附于其上的阴劲后力尽数化解。
——多亏了他的仁念,不然这尾鱼在他气机牵引下不知会生出多少变化多少杀机!
鱼沉,刀坠。
寒刃破空,铁铮脚肚一疼,一软,险些摔倒。
——身后的剑手一击不中,立即向前一仆,第二剑发出,刺腿,铁铮正全力应付那尾刀鱼,精神全在于手,在手中铁尺,下盘正是空门所在,是以一击即中!
剑尖入肉,铁铮向前急窜,比剑还快,剑自然拔出,带起一缕血影,色显浅碧。
剑,有毒!
铁铮急窜,向前,前面偏偏有人,是个手提荷花灯的女童,她是兴冲冲的跑来,铁铮是气汹汹的撞来,岂能不惊?
她的双眼蓦然瞪大——
该是受惊过度罢?
可她的眸子深处怎么有冷光一闪?
樱桃小口张开,吐出的却不是惊呼,而是一声尖锐的“啸”——
一线碧芒,飞射铁铮眉心!
铁铮身在半空,右手及铁尺击落刀鱼后尚在外圈还来不及收回,但是,“铮”,碧芒消,一支碧色飞棱无力的跌落,因为铁铮的眉心多了一把铁尺。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他决定自己走一趟,就在他下决定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因为天色忽然变了。
东面的天空,一片火红,还有滚滚黑烟。
失火了,在东城横七街,左数第三家。
迅速判断出位置的铁铮大骇,那是他家。
铁心苦和他不在,家里只有他的妻子柔柔,铁母,还有铁老夫人,柔柔是大家闺秀,不会武功,铁老夫人昔年练功不慎走火致瘫,根本无力出手,铁母跟铁心苦走过了二十一年的风风雨雨,自非等闲,但毕竟是女人,心慈手软,如果遇上杜杀之流不择手段的杀手,难免会顾此失彼,那可就惨了!
得尽快赶回去。
铁铮飞身疾奔,只冲出七步就觉不妥,街上人太多,太乱,他的步伐大受影响,而且全力飞奔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和碰撞,并非良策。
提一口真气,身体蓦然上升,他要从房顶走,虽然惊世骇俗,但快,会让人疑为幻觉,也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但是,脚刚离地,心中再现警兆,急抬头,房顶已现出一团彩芒,彩芒飞旋,急涨,化为一张七彩缤纷的罗网,正铺天盖地的罩来。
网未到,一股淡淡腥味已扑面而来,地下方圆三丈之内的街上行人纷纷惊呼软倒,随后僵直,七窍流血!
——瘟疫罗网,收尽天下苍生,不问奸恶忠良,不分贵贱富贫!
铁铮大惊,大惧,大恐,同时大怒,大愤,大恨!
来的是“行瘟门”高手“毒绝天下”温罗网!
既有“行瘟门”参与暗杀,家里,铁母凭一己之力怎么对付?
既是冲我而来,为何要殃及无辜?
可,恨!
铁铮真想将温罗网格杀当场,那就是江湖规矩——你杀人,就得准备被杀!但他不能——
公门捕头,并无生杀大权!
一声长啸,铁铮的脸忽然涌起潮红,上升之势不变,铁链笔直的抖出,在瞬间化为通红,炙热逼人!
——正气为炭,官法为炉,丹心作引,碧血为助,“碧血丹心满天红”,铁门绝活!
“嗤嗤”之声大作,“瘟疫罗网”如细铁屑遇上了巨磁石,迅速卷曲,收缩,直往中间的铁链上凝聚,如水滴见烈火,转眼间销蚀得无影无踪。
惨呼声起,屋脊上的温罗网喷出一口长血,身形摇摇欲坠,眼看尚自通红的铁链横扫而至却无力格挡,只得勉力后退,不料一脚踏空,骨碌碌的滚下了屋顶,摔得天昏地暗。
“瘟疫罗网”与他本身真元融合无间,一损俱损,罗网被毁,他的伤可不是轻伤!
铁铮顾不得理他,越屋过脊,直奔东城。果然是他家,已是一片火海,周围还殃及了好几户人家,救火的人很多,火势已得到控制不再蔓延,着火的房屋却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铁铮冲进来人群,立即有捕快迎了上来:“铁捕头,是有人搞报复,不但纵火,还杀了人……”
脑袋瓜“轰”的一响,铁铮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定定神才看清地上停了两具尸体,一是铁老夫人,一是铁母,两人都是一身焦黑,铁母更是五官扭曲,中的竟是奇毒“五色火”。
铁铮双目血红,叫道:“柔柔呢?有没有见到她?”
“嫂子?还在里面……”捕快一把抓住了想往火海里冲的铁铮,“冯公子已经进去了!”
铁铮蓦然回首:“冯公子?冯连春?”
“就是,铁老夫人和铁夫人对尸身也是他抢出来的……”
话犹未了,烈焰一分,一个火人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团火焰,那也是一个人,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正是柔柔,铁铮的新婚妻子!
抱她的人自是冯连春,他顾不得自己,双手急抓,转眼间将柔柔扒了个精光,原因很简单,理由也光明正大:她的衣裙全着了火,不撕开来扔开,烧不死也得月兑层皮!
“滚开!”
铁铮大吼一声推开了冯连春,飞快的月兑下外衣将柔柔包了起来。柔柔定定的看着他,两行清泪悄然而下,她指了指冯连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就在铁铮回头去看冯连春时,惊觉怀中娇躯一震,低头看去,柔柔的嘴角已流出一缕艳艳的血。
她死了,嚼舌自尽,铁铮明白,她受不了在大庭广众之中赤身**的羞辱。
他看了看她不曾合上的眼睛——
那里面有凝固的恨;
再看了看她的咽喉——
那里有个淡淡的掌印;
最后目光落到了她的右手手指上,血肉模糊的食指在地上划出呢一个触目惊心的字——
“杀”!
冯连春在旁人的帮助下换了着火的衣衫,一脸悲悯的拍拍浑身僵直的铁铮的肩膀,轻轻一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铁捕头,后悔了吧?”
一切的疑惑都因这句话而解开,一切的猜测都由这句话来证实,铁铮明白了一切。
冯连春请来了杀手,得到了“行瘟门”奇毒,杀手缠住铁铮时也有人进了铁家,杀人,纵火,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进火海救人,之所以留下柔柔的活口,就是为了当众羞辱铁铮。
没人会相信他是凶手,没人能判他有罪,铁铮明白,但无从证明,难道就凭他俩的怨仇就凭柔柔的眼神就凭一个“杀”字就凭他自己的推断就能把冯连春送上法场?
谁会相信冯连春会用这么一个近乎小孩子赌气恶作剧的方法来报复?
杀人是误伤,有罪是无罪,何况是见义勇为何况是无过有功?
铁铮木立,心里乱到了极处,乱成一片空白。
冯连春又是一声浩叹,摇摇头,走。他本想多欣赏一下铁铮的苦和痛,但他发觉不妥——
铁铮眼里有隐隐杀气浮动。
“冯,连,春!”铁铮开口,一字一吐。
冯连春止步,回头,戒备之心如箭在弦,问:“什么事?”
铁铮以行动作答,出手——
杀手!
温罗网的滥杀本已激起了他的杀机,何况还有母亲和老夫人的惨死爱妻的屈辱和自尽冯连春的嘲讽以及自己的心知肚明和无可奈何!
他所信奉的“法”在这一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正义何在?
杀!
——不问天理国法,但求快意恩仇!
铁链抖成一个旋转的圆圈,套上了冯连春的脖子,他虽有防备,但让不开,铁链如冤魂的诅咒,如冥冥中的报应,来得那么多诡异那么的快那么的毫无征兆那么的防无可防那么的避无可避!
那一刹那,他忽然知道了“悔”是个什么滋味!
他雇凶,杀人,纵火,却留下了柔柔的性命,就是为了在铁铮面前亲手扒下他妻子的衣裙让她生不如死让他有苦难言。
他参与救火,抢尸,救人,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算得毫无疏忽,他的身上涂了一层防火的“雪山水”,他用切掌伤了柔柔的咽喉用“雷公破”废了柔柔的手指,他甚至掐算好了铁铮赶到的时间,这才能及时出现让他大开眼界!
可是,他过于高估了铁铮。
柔柔不能开口,眼神却能说话,她的手指血肉模糊,却能忍住钻心的痛留下一个要命的“杀”,这本在他预计之中,他以为那样能增加铁铮的痛苦和无奈,因为铁铮知道妻子所表达对恨却不能让别人相信。
可是,他没料到铁铮的承受力并不如铁那么坚硬,更没料到以奉公守法扬名四川的铁门会出一个妄开杀戒的逆子!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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