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他们的……孩子们?无情一瞬间怔住,只觉得好像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胸口几乎有些发烫——他本来也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少爷,幼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那之后虽有世叔、有师弟、有朋友们,却终究是再也没有了一个同自己血脉相通的家人。
他不自卑,也并不惧怕什么,只是有时候依然会恨、会不平、也会寂寞——但是他现在有了妻子,他的妻子告诉他……以后还会有他们的孩子。
无情轻叹口气,终于是没有再说些什么——柳沉疏说得对,其实他是最没有资格责怪她的人,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一样童年不幸——所以总是格外珍惜着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东西;所以一样要强、甚至几乎是一样的逞强——因为不想拖累身边的人、想要保护身边的人。
所以他殚精竭虑、不顾身体;所以她如今在黑暗之中咬着牙苦苦坚持。
无情沉默着收紧了怀抱,轻轻拍了拍柳沉疏的背,片刻后却是忽然间翻身将她压住,低头吻了上来,趁着亲吻的间隙贴着她的唇、微哑着嗓音低声安抚着:
“我在。”
柳沉疏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伸手攀上他的背,用力地回吻过去。
黑夜让柳沉疏浑身的神经和肌肉都已经紧紧绷起、格外警觉,触感便也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情那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手带着微凉的温度已顺着自己的衣摆探入,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腰侧——柳沉疏下意识地颤了颤身子、轻轻喘息了一声,嘴上却是半点都不肯服软,非要口无遮拦地继续撩拨他:
“晴儿今日这般热情,真叫沉疏哥哥受宠若惊。”
——声音还带着几分轻颤和干涩,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戏谑笑意。
“是吗?”无情似是淡淡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随口应了一句,随即便伸手解了她的衣带。
……
这一个晚上最后到底还是以柳沉疏窝在无情的怀里、软着嗓音、半是讨好半是撒娇地喊着“崖余哥哥”而告终的——黑暗之中的一场情事很明显已让柳沉疏有些疲惫,但好在却也终于是让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各自模索着披上中衣,无情伸了手将柳沉疏揽进自己的怀里、枕在自己的胸口,而后就像是哄着小孩子入睡一般一下一下有些节奏地轻轻拍着柳沉疏的背脊。
“睡吧。”**过后的男人嗓音里明显带着几分轻微的哑意,但响在这安静漆黑的夜里,却不知为什么莫名地令人感到心安——他说完后微微顿了顿,再一次重复道,“我在。”
他就在她身边抱着她、陪着她,所以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在黑夜中永无尽头地等待着——柳沉疏咬了咬唇,轻轻点了点头,试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这一次似乎是比先前的状况要好得多了——虽然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但枕在无情的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隔着一层中衣似有若无地传入耳中,感觉着那人的手在自己的背后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安抚和呵护之意,柳沉疏终于是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慢慢放软了身子,而后气息渐渐变得绵长而舒缓了起来。
无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伸手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服手一点一点掰开、再将自己的手嵌进她的指缝与她紧紧十指相扣,这才终于是无声地松了口气,同样闭上了眼睛。
……
成亲之后的日子对于无情和柳沉疏来说,除了可以不用顾忌暴露身份而光明正大地举止亲密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自戚少商千里逃亡一事之后,江湖上好像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柳沉疏也有些说不清到底是真的平静还是只是山雨欲来。但虽说是不可不防,过度忧虑却也没有必要,她便乐得见到无情闲了下来,每天变着法地做些药膳给他养身子,其余时间便照旧随着性子喝酒种花——只是在试图穿着女装大摇大摆地再一次和戚少商一起去小甜水巷喝酒时却被戚少商猛摇着头一口拒绝、甚至还被他偷偷通知了无情把自己逮个正着——柳沉疏心知自己如今已恢复了女子的身份、又已嫁了人,总要顾及着无情的名声,对此倒也并不怎么生气,只皱着眉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便也乖乖跟着无情回了小楼、一同喝茶下棋去了。
这日早晨的天色有些阴沉,到了午饭前终于是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渐渐地雨势开始越来越大——柳沉疏微微皱着眉看了窗外片刻,终于是取了把伞,正要出门,想了想却又退了回来、顺手又取了件蓑衣,这才终于出了小楼。
——无情因为新婚而在家休息了好几日,这日一早却是又出了门往刑部去了。早晨时天色虽有些阴沉却也并没有下雨,再加上无情是一个人出门的,驱着轮椅撑伞总是格外不便,他出门前便也没有带伞。
时间已快要到午饭的时候,不论是让无情冒雨回来还是饿着肚子在刑部等雨停后回来——都绝不可能是柳沉疏会愿意看到的事。所以柳沉疏也没多考虑,径自便出了门去刑部接他。
深秋的雨已经带上了几分刺人的寒意,越来越大的雨势让街上的行人越发步履匆匆、街道之上也越来越空旷了起来。柳沉疏撑着伞在巷口转了个弯,余光一扫却是微微顿了一下——在人人都撑着伞行色匆匆的巷子里,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却独自在屋檐下狼狈地躲闪着。
屋檐下的空间毕竟有限,雨势却是越来越大,单凭屋檐已无法遮住斜洒而来的雨丝,少女精致考究的裙摆已被雨水染出了一团深色的水晕——少女抬眼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似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咬了咬牙,抬了手用衣袖挡住头顶就要冲入这大雨之中,才刚迈出一步,头顶却立时就投下了一片阴影、几乎将这倾盆的大雨隔开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再没有半点雨珠打到自己身上。
“谢姑娘,怎么出来不带伞也不带着丫鬟?”轻柔的嗓音随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和担忧,“我正要去刑部,恰巧经过谢府便顺道送你回去吧——这雨一时只怕是还停不了。”
那人的声音已不是从前的清朗,反而是带着女孩子特有的轻软,可那种温柔和呵护之意却是半点都没有改变。
少女抬头,入目就是一张温婉秀美的眉眼,略有几分陌生,却依稀可以看到从前俊逸温和的模样,那双眼睛却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似是总带着三分笑意,温柔而风流。
少女别过头去不想看她:“不用你管!”
“已快到午饭时候了,再不回去家人只怕是要担心的。”柳沉疏见状也不生气,好脾气地柔声道,“我送你回去吧,你便是讨厌我,也不要教家人担心才是。”
少女微微怔了怔,终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点头答应,却是咬了咬唇、抬脚便往前走去,倒也没有再出言拒绝——柳沉疏立时就撑着伞跟了上去。
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一路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悄悄抬了头——却见雨伞不知什么时候以往自己这边倾了大半,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拢在伞下、也将这场倾盆大雨牢牢地阻绝在外,而身边那人却与自己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伞之外,肩头和衣袖都已被雨水晕出了一团更深沉的墨色。
少女忽然皱了眉,低声娇叱道:“你离这么远做什么?不是都是女孩子吗——还要避嫌?”
柳沉疏微微愣了愣,一边依言往她身边略略靠近了些,一边笑着温声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便不像靠得太近白白惹你厌烦。”
“谁讨厌你了!”少女似是被气到了,闻言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再说我要是讨厌你,你以为这么点距离我就不会烦了吗?”
这话着实是有些出乎意料,柳沉疏有些意外地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点着头低声道歉:“抱歉,是我小人之心了。”
少女忽然又沉默了下来——柳沉疏等了良久,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却忽然又听见她轻声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装作男人?又……为什么要对女孩子都这么好?”
“你知道女子孤身一人在外总是有许多不方便,我也一直都希望女孩子们都能被呵护宠爱着。”柳沉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但这件事确实是我有愧于你们,承蒙错爱,我……很抱歉。”
“谁喜欢你了!”少女一瞬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立时愤愤反驳,“我才没有喜欢你!”
柳沉疏只是笑,也没有辩解些什么,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
少女咬了咬唇,转过头看向前头——大雨倾盆,雨珠在伞面汇集,而后沿着伞面一起流下,几乎形成了一道道水柱。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下了雨,我也是一个人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没带丫鬟也没带伞——后来也是你送我回家的。”
那时候柳沉疏才刚到汴京,还没有太多人认识他——她一个人在雨里焦急无措,却忽然有一把伞撑在了自己的头顶、挡去了所有的风雨。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修长好看得几乎让人有些目眩——然后她顺着那只手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和那人温柔又关切的眼睛。
那天他送自己回家,也是像刚才那样,大半的伞都倾到了她的那一头,他自己却固执地和自己拉开了距离要避嫌,结果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伞外、肩头和衣袖都被淋得湿透,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随手掸了掸肩膀与衣袖,而后在她家门口笑着同她告别、叮嘱她回去以后记得喝一碗姜汤免得着凉。
后来“柳沉疏”这个名字开始慢慢变得有名了起来,她开始常常听到身边的女孩子们提起这个名字,甚至几乎整个汴京城的女孩子都喜欢去找他——其实绝大多数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只是这样一个温柔又俊美的男人,任谁也都是会想要多看几眼的。
后来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有未婚妻,而且对未婚妻一片深情——大家都很遗憾,她……很难过。
所有人似是都对他在花簇中温柔风流的模样津津乐道,她却始终只记得那一日在雨中他撑起的伞和被雨水淋湿的肩膀与衣袖。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