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四天,皇帝要么召叶薇去永乾殿、要么驾幸拾翠殿,总归是要见到才罢休。比起侍寝次日破格晋封,随后几天的专宠才真的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
而对于董氏被罚一事,众人原本都顺理成章地认为陛下是为了宣妃,可随后的发展却让大家生出了和妙蕊一样的想法。
兴许,叶容华在里面也占了点因素。
毕竟她新近受宠、春风得意,皇帝为了她杀杀旧爱的面子不足为奇。
叶薇知道外面怎么传她的有,最过分的便是说她一次侍寝就勾住陛下的心,莫不是床上功夫过人……
叶薇想着皇帝当时那激动莫名的样子,还有这几个晚上的痴缠,在心头冷笑连连:呵呵,搞不好你们真说对了。我在这方面有天分.
冬至节那天,宫中出了件大事。太后赵氏旧疾复发、来势汹汹,惊动了整个太医署。皇帝一结束朝会就赶到了长乐宫,此时六宫妃嫔都聚集在了外面,恭恭敬敬地等消息。
内殿只留了皇后、襄愉夫人还有宣妃三人,其余人没资格入内,只好在外面摆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显示自己十分有孝心。
皇帝到的时候神情很严肃,她们下跪行礼,他却看都没看一眼便径直入了内殿。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睦昭仪做主道:“妹妹们都起来吧。陛下挂心太后,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到咱们了。”
美人江氏忧心道:“怎么会突然旧疾复发呢?太后将养了这么些日子,不一直都好好的吗?”
她的问题也是大家的问题。国朝仁孝当先,陛下虽非太后亲生,却一直对她十分孝顺。若太后出了什么事情,她们这些宫嫔搞不好也会受牵累。
睦昭仪倒是听说了些传闻,但这会儿也不好说出来,便道:“有道君庇佑,太后娘娘定能平安无恙。♀”
璟淑媛附和,“是啊,太上皇身边的天一道长不是为太后娘娘算过吗?娘娘福泽深厚,自可长命百岁。”
吉利话大家都会说,忙跟着点头,唯有叶薇悄然与对面的沈蕴初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暗藏深意。
来长乐宫的路上她就已经得了消息,太后之所以生病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陛下。
“今天早上的冬至大朝会,陛下提出……想接隆献后入宫过年……”
叶薇轻轻地吸了口冷气。
隆献后杜氏,这是皇帝的生母。
当今皇帝那复杂的身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叶薇都了解了很多。
他不是赵太后亲生,甚至不是载初帝亲生。
载初皇帝生性散漫、风流,可惜到四十岁还没有儿子,只好在大臣的建议下从宗室子里过继了一个,养在皇后膝下,便是今上贺兰晟。
他原是隆献王之子,成为皇后养子的时候不过十岁,却已是皇族里有名的早慧郎君,令许多大臣对他寄予厚望。而人到中年的载初帝越发荒唐,竟迷上了修道炼丹,广招道士参详道法,把宫里搞得乌烟瘴气。这样他还嫌不够,居然在五年前禅让皇位,把自己关在建章宫内,一门心思追求长生之术。
于是本以为还要在太子的位置上熬很多年的贺兰晟就这么即了位。
登基之初,贺兰晟本想册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却被左相宋演阻挠,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封了隆献帝、隆献后。
隆献帝二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隆献后却活得好好的。如今皇帝想接生母入宫过年,这心意无可厚非,但生母来了,宫里的养母该如何自处呢?
这个问题真是越往深想越微妙啊…….
皇帝在半个时辰后出来,身后跟着皇后等三人。♀皇后柔声劝慰,“陛下且宽心,御医也说了,太后的问题不大,调理一下就好。”
皇帝淡淡瞥她,虽然没说什么,皇后却觉出一股寒意,脚步立刻僵了。
朝会的事情她也知道了,父亲当众驳斥了他要迎母入宫的要求。所以,他是连自己也记恨上了?
襄愉夫人和宣妃对视一眼,知趣地不再开口。太后明显是拿病相挟,皇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还是别去触霉头为好。
连这三位都怕了,旁的宫嫔更不敢主动上去搭话,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皇帝玄黑刺金的袍摆经过她们面前,眼看就要径直出殿,谁承想到了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他停在叶薇面前,看着微露讶异的女子,淡淡道:“陪朕出去走走。”.
又出风头了。
叶薇随皇帝走在太液池边时这么想着。如今真是风头极盛啊,平时也就罢了,这种明显烦躁抑郁的时候他竟选了她作陪,还是当着阖宫妃嫔的面,实在给她大大长了回脸!
想到离开长信殿时众人各不相同的表情,叶薇得承认,这感觉确实不错。
碾压对手的快感!
晚风凛冽,刮到脸上如冰刀似的,皇帝却浑然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叶薇眼珠子一转,提起裙子几步跟上他,小手自动攀上他的手臂,“陛下……”
他驻足,平静地看向她。
叶薇把他的一只手拢在掌中,呵了口热气,“陛下,这里太冷了,您会冻到的。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仿佛为了配合她的话,一朵雪花飘飘摇摇落下,然后细细碎碎、洋洋洒洒,让彼此的脸颊都冰凉一片。
又开始下雪了。
叶薇裹了身雪白的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地立在他面前,连睫毛上都落了几片雪花。这样的她,仿佛雪地里的一座冰雕,剔透而美丽,是造物的恩赐。
皇帝手一翻便握住她的,果然是沁骨的凉。她身子本就单薄,这样跟着自己走了一路,难怪会扛不住。
“冷就回去吧。”他道,“高安世,安排人伺候娘子回宫。”
她一把抓紧他的手,“陛下,臣妾不是自己冷才想让您回去的,而是这个关头您不能生病。您若病了,就更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皇帝目光如鹰,锐利地射向她。叶薇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极力想表现得很无辜。
皇帝于是冷哼一声,“你倒是敢讲。”
“这些事情宫中都传开了,臣妾想装不知道,您也不信啊……”叶薇为难道,“而且您让臣妾陪着您,难道不是因为喜欢臣妾的直言不讳?”
又在那里揣测上意了。皇帝却不想跟她计较。她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坦率。这种时候无论看到谁都让他觉得累,只有她,无根无基、出身寒微,与煜都那些复杂的关系都牵扯不上,也不会在他面前矫揉造作、惹他厌烦。
“这么说,你是赞同朕的想法了?”他问,心里倒真有几分好奇。
隆献后入京看似是桩母子团圆的小事,暗地里却牵动了各方各派的利益纠葛。这个叶薇胆子虽大,但真的敢在这种事上和左相还有皇后作对吗?
“臣妾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只是‘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永远是我们的父母。”她看着皇帝,“而且臣妾觉得,多年分别之后,儿子固然想见母亲,可母亲……更想见儿子……”
皇帝心神狠颤,攥着她的手慢慢用力。叶薇忍住那里传来的痛意,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于是皇帝冷硬的表情慢慢化开,变成个有点感慨、有点欣慰的笑。
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唇贴在她额头上方,喃喃道:“如今恐怕只有你,会对朕说这样的话了……”.
妙蕊得知她对皇帝的进言后有点害怕,“这么敏感的事情,旁人躲还来不及,小姐你怎能随便开口?”
叶薇以手托腮,“就是旁人不敢开口,我说了才显得我忠心,才显得我切实为陛下考虑。”
“可您怎么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的,万一他因为太后娘娘生病一事而退缩了呢?隆献娘娘毕竟和他分开多年,谁知道还剩多少母子情分……”
叶薇笑笑,没有作答。
皇帝有多么牵挂这个生母,恐怕这世上没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重伤后身体发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她用冰帕子给他降温,却在凑近时听到他破碎的呢喃。
“母亲,儿子不要去煜都……您不要赶我走……”
“母亲,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盛阳……您接我回去,好不好?”
“您等着,有朝一日儿子一定、一定会把您接到身边……您等着我……”
当时她捏着帕子啧啧感叹,真是个悲情的少年,看样子是被亲娘丢弃了。偏他死心眼儿,睡梦中还不停地唤着阿母,简直都有点惹人怜惜了。
没想多年以后,这段记忆会帮她做出这么重要的决策。
皇帝真心实意想接这位母亲来煜都,偏偏满朝上下、宫里宫外没几个支持的。这种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在他心里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至于她说的话是否会流传出去、引得皇后甚至太后不快,就得看运气了。她进言的时候观察过,跟着皇帝的都是他的亲信,御前的人嘴一向很严,皇帝本人肯定也不会到处讲,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宋楚怡应该不会知道她背后捅了她这么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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