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出殡这天闹出的乱子很快传遍煜都,姚宝林中箭而亡,陛下和颐妃同时负伤,太上皇也在回宫之后病情加重,急召数名御医会诊。
凄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十一月,丝毫没有即将过年的气氛。皇帝像是已经被这些事情折腾烦了,直接下旨废姚氏为庶人,无论是宫嫔的身份还是翁主的身份统统剥夺。太上皇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讨论姚氏的下葬之地时轻轻叹了口气,道:“送她去陪她母亲吧。也不用举行什么葬礼,权当是送个婢子进去给她解闷儿。”
于是曾万千恩宠、不可一世的定城翁主就这么被送进了大长公主的地宫,没有牌位、不受供奉,仿佛最寻常的陪葬品般,长伴在母亲身侧。
叶薇听到这个处置,冷冷地笑了,“到头来还是让她们母女重逢了,太上还真是仁慈。”
妙蕊听出她的讽刺,无奈道:“太上此举只是为了大长公主,对姚氏是半分情分也没有了。虽让她去陪着母亲,可不能享香火供奉,这惩罚对逝者而言着实严厉。小姐便消气了吧。”
消气?她的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了!
脖子上布满了伤口,为保险起见,御医上药之后又给她缠了几圈的纱布,看起来跟戴了条雪白的围脖似的。据说姚氏下手的位置十分凶险,再往里点就是大血管,一旦伤到后果不堪设想。也因为这个,哪怕伤口愈合疼痒难耐,叶薇也好脾气地忍着没碰,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耐心程度。
不过比起另一件事,受这么点伤原本就不值一提,这几个夜晚她频频惊醒,梦里的内容都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是细雨飘飞的西山之下,远方是气派巍峨的地宫,而她茫然地立在石桥之上,四下空旷无人。雨丝晃得人眼花,等她再度睁眼时,却惊讶地发现皇帝站到了她面前。他捏着她的下巴,慢慢问道:“你和谢怀,究竟是什么关系?”
……真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来.
到了吃药的时辰,妙蕊端了药碗过来,叶薇嗅到那味道就皱起了眉头。妙蕊把碗递给她,试探道:“现在外面传得很不像话,小姐……有什么打算吗?”
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姚嘉若口口声声说叶薇和天一道长有私,还以她的性命威胁谢怀自刎。后面的发展也从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她的话,谢怀果真答应了她的要求,虽然说了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可怀疑的种子还是在大家心里种下了。
尤其是那些并不相信所谓修道飞升的人,谢怀的理由半点说服不了他们,只能理解成他和颐妃有私。
叶薇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佩服姚嘉若。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出了她和谢怀的事情,居然破釜沉舟玩了这么一出。临了还不忘给仇人捅一刀,真正做到了我死你也别想好好活,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沉思片刻,她道:“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就是说您和天一道长……不过那天回宫后,天一道长就和太上皇私下交谈了一番,太上相信了他,说道长是慈悲为怀,还下令不许宫人乱嚼舌根……可您也知道,流言这种东西,堵是堵不住的……”
的确,光是让大家封口起不到什么作用,况且这件事的关键从一开始就不在太上皇身上。
她叹口气,仰起脖子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药汁,伸手去拿蜜饯时才反应过来,这种豪爽的喝药方式还是皇帝教给她的。
现在想来,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姚嘉若行为疯癫时,是他将她从她手下救出。他挡在她面前,接住了劈面刺来的金钗,流淌了满手的鲜血。可即使伤成这样,他本能的动作还是将她护在身后,如高山般值得她依靠。
沉吟片刻,她做了决定,“取我的斗篷来,咱们去永乾殿走一趟。”.
临近年关,许多朝事都得提前处置了,这样过年时才能图个轻松。所以哪怕手受了伤,皇帝依然得兢兢业业地批阅奏疏。书房内温暖如春,琉璃花瓶里插了火红的梅花,他间或抬头,看到那浓烈的颜色,便不自觉想起那天,鲜血顺着叶薇白女敕的皮肤滚落,画面艳冶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叶薇过来时他刚吩咐了宫人把红梅拿出去扔了,她和那些人擦肩而过,来不及行礼便问道:“臣妾看那梅花开得挺漂亮的,陛下怎么把它挪出去了?”
皇帝撑着额头,淡淡道:“看着不喜欢,所以让他们搬去别的地方。”
她哦了声,这才盈盈一拜,口道圣安。他让她起来,她便笑着走到了他旁边,拉过他的右手认真检查。
姚氏的金钗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事后拔出时她在一旁看着,光想想都觉得疼得不行。偏他不当回事儿,连上药都有些不耐烦,得御医和高安世三催五请。
“陛下每日早晚可有按时换药?太医说了不能碰水,您可千万当心。伤到的是右手,要是不好好养着,您苦练多年的一笔好字都也就废了大半。您也不想回头比试书法输给臣妾吧?”
轻声软语,找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来劝慰,一切都只是因为挂念他的伤势。皇帝从前很享受她的关怀,可是此刻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庞,却觉得滋味复杂。
她说完之后久久没等到回应,因心中早有准备,也就没多么意外。将他的手掌拉近一点,她仿佛捧了什么极贵重的东西,连姿势都透出股虔诚,“有句话臣妾这几日一直想跟您说,可惜没找到机会。那天在地宫外面,您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我,臣妾很感动……”
说完,凑唇在他掌心吻了一下。温热的呼吸隔着纱布吹拂上来,皇帝身子竟不受控制的战栗,连脊背都挺直了。
“我……”他握手成拳,慢慢收回来,“救你的也不止朕一个。”
叶薇笑意不变,“恩,所以下次去建章宫的时候,臣妾也打算当面对天一道长致谢。他虽然不是为了臣妾,却也挺身而出了,于情于理我都得有所表示。只是如今宫内宫外流言蜚语颇多,臣妾害怕再惹出什么闲话,所以陛下可否陪臣妾一起去?”
他抬眼看她,叶薇笑着回视、一脸坦荡。这样的她本该打消他那些无根无基的怀疑,但不知为何,他瞧着她的表情,竟想起了那日谢怀手执长剑、与父皇说话时的样子。光风霁月、不带杂念,这一刻,他们是如此相像。
就好像约好了要骗他一样。
叶薇表面上淡定,心里却已经暗自揪紧了。那天她看得分明,姚嘉若临死前还和皇帝说了些什么,虽然没听清内容,却也能猜到是和自己与谢怀有关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实在害怕,姚嘉若临死前的奋力一击会让皇帝心生怀疑。如果是这样,她和谢怀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还好一点,谢怀却着实经不起这些。他的身份本就敏感,要是被证实与宫嫔有染,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天他握着长剑走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从没想过当有一日需要他为她赴死时,他会这般从容淡然。
就好像他活在这世上的目的便是这个,就好像为了她去死,对他来说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可是她不能。她宁愿自己死,也绝不能害了他!
想到这里,她默默吸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您这个样子,该不会是……信了姚氏的那些话了吧?您觉得臣妾与天一道长……”
她没说下去,似乎后面的内容太过荒谬,让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可笑。羽睫垂下、粉唇抿起,她也不看他了,默然地坐在那儿,仿佛打算陪他一起沉默。
皇帝看着她黑玉般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动,一句话未经思量便冒了出来。
“那么阿薇,你能不能回答朕,你与天一道长是什么关系?”
“你和谢怀,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那个梦里,他是这么问她的。一遍又一遍,仿佛拷打,每次都把她吓得大汗淋漓。如今梦醒了,在现实的世界里,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而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轻轻一笑,她道:“陛下,您这么问,就是真的怀疑臣妾了……”
他扳过她的脸,凝视着她道:“朕确实有些疑惑,但是阿薇,我只要你一句回答。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说了,我就相信,好不好?”
姚嘉若临死前的话不断在耳边重复,谢怀的所作所为也让他无法释然,挣扎纠结了这么多天,他终于作出决定。他想问她要这个答案,他愿意信她这回。她告诉他什么,事实就是什么。
他赌她不会骗他。
叶薇神情怔怔,被动地与他对视。玉冠束发,男人乌黑的鬓角下,黑眸如不可见底的深渊,吸着她坠落。
因为知晓这句话的分量,才越发受到震动。信任是何其难得的东西,她这辈子也只对寥寥数人做到,如今他把这信任交付给了她,她不愿亲手打碎。
可是,真的要告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