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不变,“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消息那么灵通,没听说我才会惊讶。”
“朝臣攻讦天一道长,说他祸乱朝纲,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说的虽然不全是事实,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若真依照国法,朕确实应该对天一道长严加惩治,不过……”
“不过,我不许你这么做。”
皇帝抬头,叶薇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里面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说一孕傻三年,之前忙于生孩子确实让我有些反应迟钝,不过现在也回过神来了。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和谢道长的关系了吧?我还是宋楚惜的时候,他教过我笛曲,是我的老师。尊师重道是圣人的教诲,所以,还请皇帝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对我的老师网开一面。”
皇帝没有讲话。的确,他早就知道她和谢怀的关系。在还不知道她真正身份时,她曾含糊地说过上辈子和谢怀认识,等彼此挑明,有些事调查起来就再容易不过了。叶薇刚才的话只提了所谓的师生情谊,但谢怀对她的种种心思他身为男人如何能不清楚?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你这么直白地为他求情,就不怕我不高兴?”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他问出关键。
叶薇眨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蝴蝶般轻颤,“不会啊,我觉得就像这样跟你坦白以告,你才会高兴。”
不是皇帝和贵妃,而是贺兰晟和叶薇,抛开身份的枷锁,她只是被他全心以待的女子,自然要回报同样的真心。她希望什么、想要什么,就直接告诉他,不用再像之前那般用心机去算计。
皇帝一瞬间表情有些古怪,叶薇潜意识觉得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很快这感觉就消失了,他勾起唇角,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捧住她脸颊,像之前最喜欢做的那样碰碰她额头,低声道:“说的没错,你这样子我最高兴。”
她的态度让他知道,就算她为了谢怀求情,他也只是他们之间的外人,她不会为了谢怀来欺骗他。
叶薇勾住他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唇角,“既然高兴了就大方一点,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些日子瞒得我好苦。”
皇帝沉吟片刻,“其实,早在去年七月我就私下和天一道长见过面……”
叶薇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不仅早就清楚她与谢怀的交情,甚至还和他暗中有着往来,他们是合作关系?
“所以,扳倒宋氏也……”
皇帝淡淡道:“他与宋君陵同为父皇宠臣多年,知道许多旁人不清楚的内|幕。那如山的罪名有不少是他提供的。”
叶薇脑子转个不停。是了,这样就合情合理了,既然都和皇帝达成了默契,谢道长自然不用绞尽脑汁地月兑身,他可以留下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从容离去。
“父皇执迷修仙多年,民间道教昌盛、信徒众多,谢怀又是天下皆知的天一道长,若贸然处死他恐怕会引得百姓不满。况且如今宋氏刚刚垮台,朝中局势动荡,最需要稳定,并不是拔除道教的好时机。”
“所以,你就和他合作了?你……你就不介意?”
叶薇问出来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刻意不提谢怀和自己的事儿就是想假装它不存在,现在问这个不是功亏一篑嘛!不过她真的好奇,他这样傲慢的男人,这回居然能和情敌和睦相处,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皇帝沉默片刻,又用那种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叶薇。她被看得七上八下,刚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就被他淡淡打断,“慧眼识宝珠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难得有人跟我有一样的好眼光,哪怕是为了这个,我也要敬他三分。”况且在对待叶薇的问题上,恐怕全天下只有他二人的愿望是一致的。
叶薇微微一愣,继而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心中却有股温暖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三月中旬,弹劾天一道长的奏疏越来越多,皇帝却始终没有回应,这不是大家预期的态度,群臣开始困惑。本以为陛下的“此事需要商议”是在暗示大家继续上疏,等到弹章足够多、罪名足够重之后再一举发落了天一道长,可众人努力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装没看到,哪怕是率先发难的柳晋也忍不住停下来观察情况了。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个流言悄然传开,先是在朝堂,之后连市井老百姓也知道了。
原来天一道长多年来虽不过问朝堂之事,心中却一直看不惯宋演霸道专权的行径,在机缘巧合下也得到了一些他的罪证。之前本着出家人不过问俗家事的想法,他一直潜心修道,等到白氏暗害皇裔的事情出来,终于无法忍耐。杀生乃罪孽,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更是不可饶恕,他终于把这些事情都告知了先帝。这也是先帝临终前不再包庇宋演的原因。
对于这个传闻,百姓们的态度都很一致,感慨天一道长不仅道法高深,还有副慈悲心肠,对先帝更是忠心耿耿。有这样的高人在,难怪陛下能诛尽奸佞、肃清朝堂。
而朝臣们的反应就有趣多了。对这些鬼话他们是一个字都不信,却从中窥出了陛下的暗示,原来当初对宋演下手天一道长从中出了力啊,所以现在作为回报,陛下不打算对他下手。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在柳晋上疏弹劾的时候就驳回他呢?
这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天一道长亲自向皇帝请求,说先帝在世时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可自己追随先帝多年,却未能助他实现修仙大业,实在有愧。为今之计,唯有自请为先帝守陵,日夜为其念经祈福,方能偿还先帝的知遇之恩。
皇帝挽留了几句,然而天一道长态度坚持,他终于准允。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不下手,只是不下狠手而已,给他一个风风光光的理由离开,从此退出帝国的权力巅峰。
至少这样,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不像宋演,乱臣贼子,注定要遗臭万年。
叶薇听说谢道长要去为先帝守陵的消息,摇晃金铃铛的动作停下了。弄玉原本正随着铃铛的声音挥舞双手,玩得正欢时声音停了,她茫然地四下张望,找不到原因后小嘴一扁,干嚎了起来。
女儿脾气太大,叶薇连忙抱住她认错,轻拍她柔软的后背,“弄玉乖,不生气了啊,是阿母不好。我接着给你摇,不哭了……”
等弄玉终于玩累了,她才把孩子交给安傅母,坐在妆台前默然不语。视线往下,抽屉最里面的暗格放着那串象牙手钏,他送她的及笄大礼,自从决定和贺兰晟好好在一起,她便把它锁在了这里。
要物归原主么?
沉吟片刻,还是决定放弃。收下的礼物怎么能再退回去?他为贺她及笄而寻来此物,她现在不要搞得好像多嫌弃他似的。
只是这回分别,余生恐怕就没机会再见了,说不惆怅是假的。毕竟抛开别的不谈,他们还是那样投契的朋友。
“既然舍不得,就去见一面吧。”
叶薇回头,发现不知何时皇帝已经站在了后面,“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相信你和他的为人,所以,想去就去吧。”
叶薇想了想,“他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的辰时。”
“只有他一个人吗?那些弟子会陪着去吗?”
“除了邹远会跟随他左右,旁人都有专门的道观供他们栖身。他此去毕竟不是真的守陵,人多了只会败露行踪。”
叶薇深以为然,“那好,我就去跟他道个别吧。不过我还想带上一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三日后,天一道长带着弟子邹远离宫,启程前颐贵妃娘娘奉陛下的命令相送,一同前来的还有与她素来交好的琳充仪沈氏。
关于颐贵妃和天一道长的传闻早在吴国大长公主出殡、姚庶人以死相逼那天就传开了,然而陛下态度自然,明摆着信任贵妃,旁人纵然有怀疑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就好比今天,颐贵妃不躲不避、正正经经来给天一道长送别,越发透出股磊落坦荡、光风霁月。
这是个有风的日子,叶薇和沈蕴初的衣袂都被吹得飘飞,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几缕在外面,不时扰乱两人的视线。谢怀青衣潇然,手中的拂尘洁白如昔,那样的干净,让沈蕴初觉得它就像谢怀这个人,世上没人比他更好。
表姐问她是否愿意去给谢道长送行,虽然知道他应该并不怎么想见到自己,沈蕴初还是没能忍住。她全部的理智已经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像甩不掉的影子般追随他去守陵,轮到这里实在所剩无几。她不想打听他将来的去向,只因这和追随他到宫中不同,那时候她想陪他一起待在这囚笼中,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就好,不会上前打扰。可如今他终于要摆月兑这里的一切,他要回到广袤无边的天地,过潇洒自由的生活,她没理由跟着他。
抛开往事的羁缚何其不易,她只望他过得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红包我马上去送,大家注意查收哈!对了小说网会扣手续费,所以你们拿到的应该不够20点,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1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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