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内侍拿着铜树烛台,缓步走入摆放在屋内,书房被照亮。楚英快步走上去,替应亿安解下披风,只感觉应亿安连脖颈都是凉凉的,想必在户外站的很久了。
“殿下等了我多久?”楚英问道。
“不算久。”应亿安轻声回答:“走近些,我与你说事。”
楚英觉得自己靠的够近了,应亿安却仍然贴近她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一会儿带着应曦,莫要让他一下子就冲出去。你且帮我听听事情发展到何等地步了,你手上有刘荣海的给你的在上书房各门之间走动的牌子,进去并不难。”
原来靠的这么近的确是有秘事要说,她垂眼认真听着说,却没看见应亿安一边说着,一边眉眼细细的划过她耳垂到脖颈。
“此番非要让你带应曦闯去,就是为了让应曦关键时刻出头,以父子之情为皇后保下一命。我并不急着让皇后死,许多话要问,许多事要说。更何况此事若是闹大,皇后谋害皇上与太后一事泄露,便是毁了应曦作为太子的根基,虽我并无此意,但世人恐怕会想到我身上来。”
楚英点头:“此间重要我了解。皇后的死法如何,恐怕不能遂了她自己的愿。”
应亿安墨色瞳孔认真看着楚英:“此番在皇上盛怒变故之际,你闯到圣前去,必定危险万分。若是出了变故,我必定会保下你,不要怕。”
她笑起来:“我知晓了。”
“还有,你之前问我为何不报复应曦,我之前的回答算是诳了你。当时敢对你说我是重生的,也是有能力把你的命捏在手里才说的。以前我那般落魄样子,从世间权势顶点之处跌下,怎能连半丝恨也没有。只是重生后,我发现应曦心思单纯至诚,性格直率可亲,说是有几分太过简单也不过,他又怎么会要将我逼死,几年后见我在南方稍有出头,便召我回京,路途中叫人暗杀于我。”应亿安靠在楚英耳边轻轻说道,楚英心中一凛,完全没想到这模样在窗外人看来仿佛是二人相拥一般。
“如此看来我便敢确定,当初要置我于死地的便是皇后,我又何必对应曦不忿。而且皇后对应曦的培育竟不要求他多么心计,也不要他与近臣交好,只让他性子单纯的玩乐……恐怕是——”
“要控制应曦?”楚英眯眼。
“是了,控制皇上,又怎比得上控制自己养大的亲生儿子。我虽不知皇后在上一世并未谋害太后,这辈子却让太后先走一步是为何,但恐怕也是出了变故,她才这般决定。皇后当年那般懦弱,如今竟要做这皇宫前朝后宫的主人,做盛朝真正的摄政者。”应亿安说道:“这般不动声色的野心与行事,怎能让我小瞧女子。莫不得数百年前讲求女子无才,若是有了才读书多,恐怕女子的脾性与隐忍足以振动朝纲。”
楚英思索道:“殿下,如今这一世与上一世的不同,便是你不再锋芒毕露、欲争皇位,是否是这些影响了皇后。”
应亿安点头:“恐怕是,此间还要细查,你先去吧。”
楚英退下,走出门去,就看着换好了太监衣服,束起头发的应曦。也不知是不是楚英的表情失了往日的嬉笑太过严肃,应曦心中更是一阵恐慌紧张,他连忙几步走过来:“可真有办法去找母后?”
“我可没有办法让你进到书房里去,至多是我们溜过去偷偷观察一下,可这就足以被发现后要我项上人头了。太子殿下,今日变故众多,你未必想得通,暂且跟着我小心谨慎些吧。”楚英知晓此事关键,表情上也带了几分严厉。应曦忽然有点依赖她的意味,连忙点头。
楚英拿着个玉盒走出宫外,应曦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小步走在她身后,两人行了没有多远,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儿站在路边石灯旁,不是临月又是谁。
这关键时候,楚英想避开她,却只有这一条大道,临月正眼睛湿湿的看着他们二人。楚英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临月公主,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等着你们啊。其实本来我就是只等着太子哥哥的,没想到等到了你们两个。”临月不过八-九岁,却精的不能再精了。
楚英看她认出来,苦笑了一下,临月笑着去拽应曦衣摆,小声说道:“曦哥哥,你若是装作太监,也要双腿弯一些,两脚并紧一点才行。”应曦看着她有点头疼:“临月,今儿晚上有事,莫要在这里晃悠,已经是深夜了,快回到宫里去!”
临月小声说道,眼里却似乎含着半汪泪:“我自然知道有事儿了,还是大事。曦哥哥要去上书房吧,我自然也会去。”她从粉色衣袖内拿出去年生日自己挑选的小匕首,表情坚毅的说道:“我也要去救曦哥哥的娘亲!”
……你这孩子是想去捅谁,这么多年女汉子的本性变本加厉了。
临月却牵住了楚英的手:“小英子,我知道上书房后面有棵树可以爬进院子里,我们一起去!那里没有人,我以前常去玩。”
楚英眼睛了亮了亮,这样反倒更好,只是如今侍卫戒备森严,不知还能不能进得去,如果是这般更好了,再加上有最受皇上喜爱的临月陪伴,她出事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临月看着楚英应下,连忙跑过来牵住她的手,楚英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公主,您先去。我们俩年纪不小了,没法跟你一样绕开别人爬墙走到后院墙外。我们俩人还是要从侍卫面前走一遭的。”
“好!”临月捏了捏楚英的手,点头应下:“父皇不会打皇后娘娘吧……”
楚英扯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的笑容:“怎么会呢,皇上与皇后是当朝恩爱的典范,两人相处十几年的夫妻了……你先到了的话不要进去,在树上等我们。”
临月连忙点头,小跑着走进了宫墙小门内,从她往日绕过去的花园准备翻墙过去。唉,亏得这孩子琴棋书画一样不会,翻墙爬树掏鸟窝倒是一绝,颖妃向来与皇后不对付,如今若是知道女儿誓言旦旦要去救皇后,心中不知该做何想。
应曦似乎呆愣着,嘴上还喃喃:“是啊,明明是所谓恩爱十几年的人,世间无人不艳羡母后与父皇,为何如今父皇会这般对母后!”
……楚英这时候开口只怕会说‘因为你娘是个人渣’。
应曦面上表情莫测,楚英第一次见他这幅模样却来不及再说什么,二人快步拿着腰牌走入了北部宫城,快到了上书房时就看见了一排排站着的侍卫,他们二人自然不敢硬闯,楚英问了句刘荣海在何处,便顺着那侍卫指着的方向往西边走。她垂着头,却看着一边的应曦似乎已经按捺不住的往上书房看去,甚至踮着脚尖隐隐有几分想要表露身份冲过去的架势。
那门口的侍卫也注意到了穿着太监服的应曦,刚要皱眉走来,忽然听见一声娇呼。
“疼死了!你快放我下来,你再这样我就去找父皇告状,说你打我!”竟是临月在一边被侍卫发现,一个侍卫赶紧把她从围墙上抱下来。楚英此时连忙拽着应曦退到一边。
“公主,怎么又出来玩了,今日可与往日不同,莫要闹了。”那侍卫年纪竟然也小的很,不过和楚英与应曦差不多年纪,皮肤微黑,面容却生得好看,深目高鼻,双目点墨,英姿勃发,若不是还因为年纪小而有点稚女敕,便是算得上英俊神武了。
“我平时来玩你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怎么就不行了!母妃又不管我,父皇也说了我只要不受伤,跑着哪儿玩都行的!”临月一边拽着那英俊侍卫的头发一边说道。
“今日事出突然,公主还是回去吧。”侍卫放下了临月,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拍了拍她。
临月看见了楚英二人,眼珠子转了转,抱着那侍卫的腿大声问:“卫寒,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为什么你们都站在这里。”
卫寒自然不会回答她,只说道是皇上有要事相商,临月看着不成,只得扁扁嘴,跑向一边站着的楚英二人:“楚公公,小绿子,你们怎么在这里,陪我玩吧陪我玩吧。”
楚英一边走,一边无奈的道:“公主,我们还要去送东西呢。”却任凭临月抓着她的衣角随着她往旁边走,本来对应曦有怀疑的侍卫听见临月清清楚楚的喊着二人的名号,自然是认识的就没再看了。走到了远处,临月连忙拉着他们二人跑进了小道里:“快来!就在这边有树!”
应曦跟着跑在后头,拎着的灯笼乱晃,咬牙切齿:“临月,你倒是真会起名字,什么时候我成了小驴子!”
楚英闷笑,这俩皇子公主都是爱玩的,爬树不算什么,楚英又是会武,三人轻巧的翻过墙来,正是在书房后的花园里。看来是皇上不愿让人知晓,侍卫都在围墙外,院内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三人顺着灌木丛走到上书房后,楚英早就警告这两人决不许发出声音,三人挤在了上书房窗外的墙根下,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房内烛火明亮,楚英一边望着,就感觉到那俩孩子的脑袋挤过来。
并没有楚英想象的打骂争斗,但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直直跪在书房中央的皇后,她穿着秋香色的裙衫,秃髻无饰,垂眼低眉,面容发白却并没有别的表情,看来被带过来这里时一直跪到现在。皇后如今也有三十二岁,却丝毫没有被岁月沾染痕迹,她看起来比宫中哪个女子都容姿动人,清贵坚韧。
应曦手抓紧了衣袖,他一直在看着,直到身边临月都无聊起来,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了一阵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
楚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皇上,他如今真算得上形容狼狈,眼眶赤红,面无表情,身上的明黄色常服上似乎还有墨痕,他手上竟提着往日挂在书房内的剑,应曦立刻挣扎起来,楚英连忙使出力气按住他,捂住他的嘴继续往屋里看去。
“……我什么都不用问的。”皇上缓缓开口,声音微哑。“事实摆在面前,几个时辰细细想来,没有一个节点出了差错,这些也绝不可能是别人杜撰。阿萦,你杀了我母后,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吧。”
他连朕也不说了。
皇后听见皇上唤她小名,身体震动,却抿紧了嘴唇面色发白,而被楚英捂住嘴的应曦也猛然震动,瞳孔放大。
“你母家舅子是炼丹者出身,从水银硫磺,到难得的白铜、铬黄、铅粉,其用途你再清楚不过了。世间早已禁止无知炼丹之举,便是因为知道这几物均为剧毒。”皇后面前正是两层矮矮的台阶,皇上倒坐在台阶上,手中撑着剑,垂着头只顾继续说着,“好手法,好耐性。”
皇后白皙的脖颈挺直,她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卿崖拼死将这事抖到我面前,我一细查,太后被下毒一事两年有余了。你为了防止太后怀疑,时常与太后共食,却自己掌控着每次入口的量。铬黄铅粉入口,女子再难孕,此事你比谁都明白吧。”皇上轻声道:“那何必呢,在我与你说着计划这两年给曦儿添个弟妹时,笑得那么温柔欣喜,你应该早知自己无法怀孕了。”
“臣妾怀不怀孕并不重要,曦儿是嫡长子,他不需要弟弟妹妹。”皇后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其间意思却冷的不能更冷。
“你杀我,我都能……理解。夫妻十几年,我们并非没有争执过,你性子闷而软,有许多细微的恨意埋在心里,我知晓却无能为力。然而,何必对我母亲下手,你明知她年轻时不易,我此生只盼着她再享福。母亲待你又极好极细心,我不明白。”皇上声音微微哽咽。
再怎样一个坚强的男人,知道枕边人用几年时间毒死母亲与自己时,也经不住这般打击了。更何况,皇上对皇后之情谊,绝非对普通妃子那般,而是当做亲昵真心的发妻。
应曦在楚英怀里剧烈抖起来,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楚英的手背上,楚英甚至感觉到了他脸上因惊怒慌恨而痉挛的肌肉。她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想去抱住应曦的肩膀,然而……这行为是最无用的。
“待我又好……又细心?”皇后轻轻笑起来,慢声重复着这句话。
她如同讲一个故事一般开口轻声说:“我起初入宫时,九郎你也知道,我胆子小,脾气又软。你说太后护着我,实际上入宫没多久,太后就来跟我做了一个我不得不应答的交易。六宫掌印之权,私下交予太后,她想要做什么,我丝毫无权阻拦,我只是宫中的傀儡,连我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她安排之下。她只许诺我,许我生下嫡长子。”
楚英愣了愣……十几年前,太后与皇后竟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