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犹记得,他刚到蓟州,正独自在崖边赞叹夕阳的壮美,忽见一个年轻女人把白绫挂上了树枝。他生平最瞧不起轻生的人,本不打算理会,最后还是飞奔过去,割断了白绫。他本打算吓一吓她,让她明白生命诚可贵的道理,没料到她居然踢了他一脚。
他在那时就发现,她不是柔弱无主见的女人,更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时至今日他仍旧好奇,当日她为何选择自尽。在他看来,就算被仇人逼至墙角,她也会选择与仇敌拼死一搏,而不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想到何欢的脾气,谢三轻笑,可目光触及她与沈经纶对视的画面,他脸上的浅笑立马隐去了。她可以喜欢任何人,为何偏偏是沈经纶?
何欢一直以为谢三带着冯骥阳的尸体回京复命去了,自然不知道他正看着他们,更加不明白沈经纶为何重提纳妾的话题,他所谓“他会去庄子探望他们”又是什么意思,他先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三年内,他不想再见她吗?
何欢注视沈经纶,缓缓摇头,清楚明白地回答:“我上次就说过,我不会与人为妾。”见沈经纶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疑惑地说:“我以为你不想看到我。”
沈经纶不语,只是一味盯着她,仿佛想把她看透。
片刻,何欢终于意识到他们姿势暧昧。她动了动肩膀,试图摆月兑他的手掌,忽然肩膀一阵微痛。她停止了挣扎,抬头看他。
沈经纶猛然松手,后退了两步,别开视线,抬头遥望初生的太阳。
又是一阵沉默。何欢情不自禁朝车厢看去。她已经听不到女乃娘的轻哼声。沈经纶背过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何欢的双脚动了动,终究没有上前,只是对着沈经纶的背影恳求:“我只想看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沈经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他大概已经睡着了,下次吧。”说罢,扬声命小厮牵马匹过来,又吩咐管事准备启程。
何欢满心失望。她原本以为他回去车厢的时候,他至少能看一眼儿子的襁褓,可惜,沈经纶翻身上马,再也没看她一眼,而车厢的门帘、窗帘纹丝不动,她就连从车帘的缝隙中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何欢站在原地,目送儿子的马车渐渐远去。
谢三想要跟上,又怕何欢发现他,转而惊动沈经纶。直到何欢坐上何家的马车,他正准备追上车队,又见手下快马赶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谢三稍一犹豫,命手下盯梢沈经纶,自己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何欢独坐马车内,神情恍惚。她失神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仿佛那里依旧残留沈经纶的掌温。
她对儿子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葬礼上的短暂接触。想到儿子胖嘟嘟的小脸,她对沈经纶忽生恼恨,可他对林曦言的深情又让她无法真正怨恨他。
马车在何欢的矛盾心情中一路颠簸,半个时辰后,在一条拥挤的巷子口停下。“发生了什么事?”何欢询问。
张伯探头张望,只道巷子口被百姓堵住了,马车进不去,便下车打探来龙去脉。
何欢在车内听到百姓议论,说是有人死了,衙差正在办案,她突生不好的预感,伸手揭开车帘,远远就见捕快们围住了某扇院门,正驱赶围观的百姓。她想也没想就跳下马车,朝着捕快们走去。
“官差办案,没什么好看,都回家去!”
捕快们的呵斥声越来越近,何欢的心跳得越快。眼见人群不断后退,她再也挤不过去,只能扬声问:“官大哥,死的人是不是何大旭?”
“你是何人?”一个捕快手指何欢,沉着脸喝问。
闻言,何欢的心重重往下沉。她不及回答,另一捕快认得何欢,问道:“何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欢不答反问:“里面是林捕头在办案吗?”
认得何欢的捕快点点头,与同伴低语了一句,放了何欢入内。
何欢越过捕快们,疾步走入院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捕快说话。
“何大小姐?”长安微微一愣。
谢三听到声音,回头就见何欢正错愕地看着自己。
“谢三爷。”何欢上前行礼,“您不是回京复命去了吗?”
“何大小姐,您怎么会过来?”林捕头同样错愕地看着何欢。
一旁,林捕头的手下急忙解释,因她在旁观的人群中,一口便说出死者是何大旭,所以他便带了她入内。
何欢一听这话,低声喃喃:“死者果然是何大旭吗?”她踮起脚尖向内望去。
谢三侧身一步,挡住了何欢的视线。何大旭被人一刀割喉之后,又连刺十几刀,现场惨不忍睹,屋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时间,他和林捕头都无法判断这是截杀,还是仇杀,又或者他是被灭口的。
何欢奇怪地看着谢三,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谢三没有回答,赶着她往外走,嘴里嘀咕:“没什么好看的,去院子里再说。”
林捕头冷眼看着两人,一个极力想朝屋子内看,一个又死命不让她看。他回头看了看屋子中央的何大旭,只见他双目圆睁倒在血泊中,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整间屋子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
院子内,何欢抿嘴看着谢三,谢三低头瞪视何欢。
短暂的沉默中,林捕头上前问道:“大小姐,你如何知道死者是何大旭?”
“林捕头,您没有在衙门见到白芍吗?”何欢不答反问。
林捕头摇头,只说他昨晚不当值,所以回家去了。今日一早得了手下的汇报,直接从家里赶至现场,并没有回衙门。
他的话音刚落,谢三追问何欢:“听你的口吻,你一早就吩咐白芍去衙门报信了?你认得他?”
何欢摇头。她隐约感觉到谢三的敌意,上次他们不是“一笑泯恩仇”了吗?
当下,见林捕头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昨日,林捕头给我看了永记当铺的账册。永记当铺把石头巷宅子的租金交给冯骥阳了,但姨女乃女乃告诉我,从八年前至三年前,宅子的租金一直是何大旭拿给她的。不止是姨女乃女乃,我家的所有人都不认识冯骥阳。”
说到这,她转而对着林捕头解释:“昨日,我得知这件事,马上命张伯去衙门告之林捕头,之后又去了林捕头家。衙门的人,和林捕头的邻居都可以作证。”说完这话,她又笑道:“你们不会怀疑,是张伯,或者我家那些老弱妇孺做了什么吧?”
“这倒不会。”林捕头摇头,又惋惜地感慨:“从衙门回家的路上,我去吃了一碗面。若是昨晚就把他带去衙门,说不定能救他一命。”他叹一口气,眼角的余光朝谢三瞥去。
谢三依旧时不时瞧一眼何欢,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与沈经纶暧昧对视的画面。突然间,他问何欢:“你把何大旭的事告诉沈大爷了?”
何欢莫名其妙,摇头道:“谢三爷说笑了,这事与沈大爷完全无关,我为何告诉他?如何告诉他?”
“你敢说,你没见过沈经纶。”谢三月兑口而出,又急忙掩饰:“我的意思,他是你的表姐夫,你若是告诉他你家的事,也属正常。”
“我从未对表姐夫提及‘何大旭’三字。”何欢的语气略带生硬。
林捕头当差几十年,自然察觉谢三和何欢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他刚想揭过这个话题,就见手下带着仵作迎面走来。正事要紧,他领着仵作入屋检查尸体。
林捕头的离开,令何欢与谢三之间的气氛愈加凝重。何欢不想节外生枝,忽又想到沈经纶刚刚对她说,她不必担心何家卷入黑巾人的案子。她抬头朝谢三看去,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她直觉是他替何家说情了,而非沈经纶。
何欢试探着说:“谢三爷,昨日林捕头给我看了永记当铺的账册。”她观察谢三的表情变化。
“所以呢?”谢三转头看她。
四目相接的瞬间,何欢急忙移开视线。她忽然意识到,谢三和沈经纶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沈经纶的冷漠是由内而生的,即便他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更没有人敢说,他了解沈经纶。他仿佛是一块冷玉,玲珑剔透,白璧无瑕,但没人敢把它握在掌心,生怕被他的寒冷灼伤。
相比之下,谢三就像是一股清泉,虽然她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它将流向何方,但就她眼前的这部分,她能看到它的清澈明净。她可以肯定,他是无害的。
“谢三爷。”何欢抬头,这才发现谢三同样移开了目光。他是无害的,并不表示他不会给她压力。她暗暗吁一口气,问道:“你在生气吗?如果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得罪我!”谢三摇头。
何欢还想说什么,尚不及开口,就见一个捕快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大声说:“捕头,又发现一具尸体,在城西,一刀割喉!”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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