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罗曼史 混口饭吃的女粗工

作者 : 蒋不听

我对青兰说,总有一天,女人会当自己的家,自由的行走,自由的挑选夫婿,自由的工作,自己养活自己。青兰以为我饿疯了。

记得我上一次做噩梦,还是在初入世的那个冬夜。我顶着十岁的脸孔身躯,一天之内在冰水里洗了五条菊花小姐尿湿的裤子,当晚便梦见自己的手被人剁了。昨夜又发噩梦,却是梦见有人用鸡腿诱我喊他“爷爷”。

如果把人生不如意之事排个顺位的话,我想恶劣的生存环境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日上三竿,午饭时间又空月复度过,饿得抓心挠肝再也撑不下去。我终于还是牵着青兰穿过两个林子,走入了飞鹰山庄正院儿。

没有过多的慨叹,一个“大”字足以囊括心中所想。弯弯曲曲,上阶下阶,亭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阶下卵石光洁,缝中污泥都被涤了干净,深红围栏边生着亮丝草,虽高低不同却带修痕,一簇簇傲风立着,青色尽展。远处门廊柱漆黑描金,宛如新立,看不出一丝败意。目光所及,处处整洁规范有条不紊,偌大府邸,听不见半分吵嚷喧闹人声。

偶遇路人甲乙,几次想张口询问,他们匆匆而过,没有看我俩一眼。我呼吸不畅,压力不知来自何方。

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端了茶碗从某房中退出的姑娘,打听莲婶所在处,她指了,却不肯带路。瞎子模象般在这大院里转悠了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厨房。

莲婶是个矮矮胖胖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示丝毫惊讶,只微微点头笑着:“原来是夫人啊。”

有人嫁了进来,家里一众老小全不认得,多么奇怪的“原来是”。这称呼多少让我有些不适应,又想不出改称,只好讪讪默认。

并无过多客套,她指着厨房外道:“庄主已与我吩咐过了,夫人今日就在厨房帮手吧,先做些简单的择菜,瓣子掰下来放进桶里就成。管着三百多人吃饭,活儿可不能慢了。”她轻声慢语的交待着,像是在交待新来的婢女。

我与青兰望着堆得小山也似的白菜,面面相觑。三百多人份的白菜,两双手择出来,这活儿可真“简单”。

莲婶前脚刚走,青兰立刻道:“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里。”

我没说话,默默挽起袖子,听她又道:“这就是奔着要命来的,你还当真要干?我就是不回鲍家,随意到哪个府里做丫头,也不会混到这般地步!”

我挨着白菜堆坐下来,抱了一颗开始掰,低声道:“我不拦你,我跟你不一样,走不得。”

“怎么走不得?”

“你有户籍,我没有。”

青兰一愣:“胡说,你的户籍在鲍府,卖人不是卖命,回去要就是了。”

“给了丁家。”

青山忙蹲了下来,疑道:“应是给了小姐的户籍才对,怎会给你的?”

我抬头看看她,无奈道:“我这十几年从来就没有过户籍,要嫁人了老爷才去衙门报了,写得是菊花小姐的名字。”

“这”青兰瞠目结舌:“老爷也太狠了,就是要绝你的路啊。”

我丧气:“谁让我是他捡来的呢。”

她沉着脸看我一瓣一瓣的择白菜叶子,半晌道:“你也够苦命的。”

“看来我就是做丫头的命,只要别想着自己是夫人,就当换了个人家做事,也没什么差别,靠自己劳动换一口饭吃,我吃得更加心安理得。”

青兰不吱声了,嘴唇嘟起瘪下,坐在了我旁边,也抱了一颗白菜。

我瞅瞅她:“你不走了?”

青兰恨恨地撕下叶子,用力甩进桶里,嗤道:“没有银子我去哪儿?气话罢了,不过丁家若再出什么幺蛾子,我可难保能陪你几天。”

我偷偷抿嘴笑了,精神喊话和博取同情是获取支持的两大利器,早看出青兰嘴坏心善,虽有些自私,却不乏同情心,放了她走,我一个人身陷囹圄孤军奋战就更难了。

近三个时辰,我与青兰没有挪过窝儿,不停地掰掐拔拽,速度越来越慢。择好的白菜叶子一桶一桶运进厨房,听着里头传来唰唰地炒菜声,香气飘出来,勾得我俩口水一个劲的咽,身后的白菜还有一小堆没有择完。

熬到天已擦黑的时候,终于听到莲婶一声明确的召唤。拖着僵硬的腿走进厨房,一人得了一份饭菜。站在巨大灶台的边角,与四个满身油腻的厨男一起,狼吞虎咽下了劳动果实。

他们和其他遇过的人一样没有直视我们,边吃边互相唠上几句闲话,仿佛我两人根本不存在。可我知道,他们的余光在瞄,在瞟,心里在嘀咕,在窃笑。定是在想,这算什么夫人,比婢女还不如,不过是个干粗活的罢了。

晚间走老远的路回了陋室,背酸腰软,从胳膊到指甲缝里都透着疼痛,我和青兰没有闲聊猜测怒骂,话也不想说,脸也不想洗,直接扎上床去也。一觉睡到天光,倒是无人再来扰我清梦。

这样的日子,连过了一个来月,没有打过丁原的照面。

择过白菜,涮过鸡鱼,削过土豆,剁过猪肉。每天都是三百人份的配菜,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单等着我二人前去伺候,从丫鬟彻底沦为粗工。我很怀疑,在我们没来之前,这三百人吃的菜上难道都沾着“新鲜肥料”?

“在这累死累活没人知道,姑爷为何从不来看看你?”累急了的时候,青兰总会问我这个问题。

“觉着挑不出我的刺儿,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新的馊点子,正憋在屋里琢磨呢。”

“你觉得姑爷跟咱们老爷有什么仇?”

“小时候踢过他的,放火烧过他家的房子,抢过他的拨浪鼓糖葫芦,要不就是孙姨娘以前是丁原的相好?”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得青兰哈哈大笑。

没有人搭理,我们自娱自乐的玩笑也缓解了劳累,解月兑了心情,时间愈久,操作愈熟,一个月之后,我与青兰已经习惯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原本合身的旧衫穿着有些大了,饭量却在与日俱增。

莲婶常常站在厨房拐角看着我们忙碌,一抬头便能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初始把她当作监工,眼线,丁原的狗腿子,从不去理会。她在某日突然递了一碗水给我,并说:“夫人,累了就歇歇吧。”我接了水,道了谢,收工后与青兰就她的行为讨论了很久,青兰认为她是在试探,抓个偷懒的辫子好去告状,我却认为她是觉得我们所受不公,心存怜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不出恶意。

八月十五,山庄在主园里行了露天流水席。几百口子伙计带着家眷轮番涌进来赏月喝酒,对比平日里静得好比墓地似的府邸,这是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我和青兰从早累到晚,不知杀了多少鸡宰了多少鱼,不知剁了多少肉洗了多少菜。四个厨子连轴转,举着铁铲跳上灶台,用铲煤的力气炒菜。莲婶上下指挥,忙得没有喘气儿空,一直忙到夜深时分,还有从远途归庄的伙计等着要吃饭。

圆月高悬中空,我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头晕脑胀的切着莲藕,一不小心就切到了手指,一小片肉生生切下,血流如注,疼痛钻心。

都在忙,没有人注意我,我攥着手指悄悄出了厨房走去井边,舀瓢水冲了冲,想着是撕块衣裳包扎还是捞块抹布裹上。

身后突然就传来鬼魅声音:“娘子清减了。”

我掉转头,看着从阴影地里走进光源的人,正是丁原。

一月不见,他还是那身蓝衫,还是挽着袖子,似笑非笑的表情,强盗般的刀疤,那张原本算得上俊俏的脸此刻在我看来神憎鬼厌。

“相公来了。”我含混一声算做招呼,低头从袖子破漏处撕了一截布,胡乱将手指裹了起来,低头欲走,被他快一步拦住。

“你的手怎么了?”

他伸手想抓我的手臂,我向后一缩避了去,道:“没什么,切了个口子。”

“啊?”他状似惊讶,口气急促道:“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抬头看他,满脸浮夸虚假的焦急,眼睛里却是一闪一闪的暗爽神采,按不住藏不起,一览无遗。

明知他的来意,我也不想掩饰反感,只盼着他暗爽完了赶紧走人,于是阴阳怪气道:“那要多谢相公赏饭吃,不然我哪有这个机会尝尝大刀片肉的滋味。”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娘子不高兴了?”

我冷哼:“哪敢,想必是相公你不高兴了,所以来瞧瞧我干活的模样,找找乐子。”

他长叹了一声:“知我者娘子也。”尾音还没收掉,大笑又接连喷出,前仰后合,开心无比。

手指疼痛,笑声扎心,一时弄得我心烦意乱。

耐着性子等他开怀乐了一气,听他又道:“其实我也并非娘子想的那样无情,今日路过就是想问问娘子,嫁来一月有余,为何还未给家中去信?中秋已过,山庄信使时常路过江南褚州,若写了便让他们顺道带去,给你爹问个安。”

我无所谓道:“我不识字,就请相公捉笔,写个安字送去。”

“一个安字岂能让你爹放心?”

这人的确有点意思,绕了个弯子想挖洞给我跳,我偏就不如你的意。想到这我嘿嘿一笑,道:“那就请相公这样写,小女在山庄吃得好住得好,上下人等一团和气,闲暇时分养花喂鸟,看戏听曲,十指不沾阳春水,安得养尊处优身,与相公你侬我侬情比金坚,父亲大人大可放心。”

话说丁原不去练练川剧的变脸真是亏了,听完我的话,表情变幻那叫一个快!刹那间就现出凶相,露出狰狞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恶狠狠地道:“我说你吃了这么些苦都没有去找过我一次呢,原来你都知道对不对?你爹跟你说过些什么?”

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退了两步保持距离,淡淡道:“我知道什么?我既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唯独知道的就是我不能让我爹不放心!”

他死死的盯着我,两眼似要喷出火来:“你骗我,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会甘心留在这里,做这些婢女也不会做的事情?”

“我愿意做这些是因为”我眯起眼打量着他:“出嫁从夫,我以为我遇人不淑嫁了一个本性恶劣的男人,我以为你故意利用我的孝心来满足你折磨人的嗜好,原来还有内情?那么你说的‘知道’究竟是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走出,顿住,急急又退了回去。丁原左眼下的刀疤隐隐的抽着,嘴唇抿了又抿,目光里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我注意到他握了拳,关节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挥出。

是什么让他这样愤怒?他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微微晃着身子,小步向后挪动,放轻了声音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其实我也没兴趣知道,干活我不怕,我只怕没饭吃。”说罢转身想走,没走成,胳膊再一次被他扯住。

“慢着,”他沉着脸,将我拽了一个趔趄,“你手上有伤,明日不用再来后厨了,到我院里去,做些别的事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不用再来帮厨了?”

“你若还想在这儿,我也随你。”

还有这等好事?我情不自禁就露了喜色,忙道:“不不,我不想在这儿了,去你那做些什么呢?”

他哼了一声:“来了再说,就捡些轻松的做吧。”

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我不知怎的竟看出了一丝凄凉感,一时间心潮澎湃起来,丁原也不如我预先想的那么扭曲罢或者他终于明白了无论有什么仇恨,我总归是一个无辜的人,转移泄愤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虐待我也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这才良心发现?

回去已入亥时,在路上我告诉了青兰这个好消息,青兰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姑爷喜欢上你了!”

“胡扯!”我嗔她一眼,拢共见了两面,都是在施压与被施压中度过,哪有喜欢的道理?不过心里还是喜滋滋的,看来此人性情本善,属于通过教育可改造的那一类人,在不畏强权的我的感召下,终于允许我进入他的小世界,那么,离我拿到户籍逃跑的日子看来也不远了。

难得情绪高涨,已到陋室还站在门口与青兰东拉西扯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直到实在撑不住乏累,这才各自回房。

听得青兰关门的声音,我模黑进屋,门后拿了铜盆,预备去打水洗脸,忽听房中有人咳嗽,骇得我一声尖叫,“啪”地甩了铜盆,听令哐啷滚出几尺远去。

那人道:“纪秋。”

青兰在隔壁叫起来:“怎么啦?”

我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按着胸口狂喘,忙安抚青兰是摔了盆。扭过脸冲床边黑影低斥:“怎么又是你?你是不杀我不甘心非要把我吓死么?”

“问话,问完就走。”他依然是那平静的,冷冰冰的语调,仿佛吓着我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我关了门点上灯,看着杵在床边柱子似的男人,恨道:“又要问什么?你不是这山庄的人干吗总是半夜三更在这里神出鬼没?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要这么缠着我?”

他垂着眼皮,压根不看我,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我噎住,半晌无奈道:“好好,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你别伤害我就行。”谁让人家是高手呢?

“丁原今晚和你相见,做了什么?”

一模一样的月夜,一模一样的问题,虽然时隔一个多月,我的记忆仍很快复苏。上一次丁原来找我,他当夜出现;这一次丁原来找我,他再次出现。而在丁原没有与我碰面的日子里,他从未现过身。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我深思,越深思越觉得蹊跷,疑惑地开口:“你,到底是想问丁原做了什么,还是我做了什么?”

“你们两人,做了什么。”

我又问:“你,到底是想杀我呢,还是想杀丁原?”

他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口气淡然:“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要杀的就是你。”

我再次噎住,双手合十冲他作了个揖,尴尬道:“我错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丁原找我是为了给我调动岗位,原先我在厨房帮厨,以后要去丁原的院子帮忙,就这些。”

他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道亮光,像是漆黑的天幕里飞过了一颗流星,闪的我一呆,这静如清潭波澜不惊的眸子还有这么灵动的时刻?

“你们谈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说了这一句话?”

我闻言愣住,纪杀手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敢情他一直在暗处盯梢?

摊手表示我没撒谎:“还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主要意思就是调岗。”

“哪些杂七杂八?”

我颇感压力,这叫人怎么说呢拼凑了半晌,为难道:“只能记个大概,约莫就是他来看我的笑话,我顶了他两句,他发现我受伤,决定给我调去他那里做些轻松的活计。真的就这么多。”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接受也不反对,面无表情的站在哪里似在思考,沉默的像一座雕塑。

许久许久,久到我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主动道:“我和丁原的部分可都告诉你了,绝无隐瞒,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他的唇角轻轻扬起了一点弧度,微不可见,却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暗自揣测,难道纪杀手今日心情不错?

果然,他开口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一个很家常的问题:“你是庄主夫人,为何会去干粗活?”

我慨叹,八卦的心理人人都有,杀手也不例外。

“丁原他”我指指心口,“有病。”

“告辞。”

八卦结束的很仓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杀手的人生绝不含糊,我不需作出任何反应,傻站着就成。

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口,突然又回头望我,道:“你,上次说的那三个理由很有趣,如果下一次我要杀你,你还能说出不同的三个理由么?”

“呃”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话茬结巴:“能能吧,十个也能说出来。”

纪秋走了,我独自懊悔中,为何要说能,这不是勾着他来杀我么?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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