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了衣服下床,先跑去门口看了看外间,青兰鼾声依旧。♀接着将门扇关死,插上栓子,到另一侧的窗户冲外左右观望,这里的夜晚静悄悄。习惯性想去点灯,突然觉得不妥,径直回到他身边,压了嗓子道:“你属猫头鹰的?你不睡觉人家要睡的啊!”
纪秋不如我这般鬼祟,音调一贯正常:“若你想睡,便睡吧。”
我骇得忙去捂他的嘴,手掌一触到他的嘴唇,又模了电门似地弹回来,气急败坏道:“睡睡睡,被你吓醒了怎么睡?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是鲍府,前后左右都有人住,万一被人发现屋里有个男人,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不说话了,我心脏砰砰一阵乱跳,感觉好像做贼。
“说吧,找我什么事?”
“若你不方便,我们可以出去。”
“去哪儿?大街上?”
纪秋点点头,我再次气急败坏:“你能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把我从鲍府的中心位置带出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开什么玩笑!”
“能。”
“呃那就出去说。”
当我站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对纪秋的敬仰已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了。
大摇大摆走出鲍府,如过无人之境。定力,这种神奇的功夫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什么轻功水上漂的简直弱爆了。两个人四条腿,就这么走出来了,鲍府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侧门莫名其妙开着,仿佛是某个小厮收了我的好处,特意为我偷情大开方便之门似的。
说到偷情,我有点不高兴了,可气的就在于我不是偷情,若真偷了,这番贼子行径也可理解,我没偷为什么要半夜三更和一个男人溜出家门?
顺着东大街往西走,月透云,云遮月,深蓝天色由浓转淡,远远的敲更声时隐时现,空荡荡的街道边有许多小巷,这倒让我安了心,万一有人,我可以立刻闪入巷中不被发现。
更深露重冷意入骨,我缩着脖子搓手,看纪秋一言不发的走在身边,耐不住了:“好冷,你快点说。”
他撇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瞧瞧自己一身短打,略一迟疑,我看出他的意思,忙道:“行了行了,你那小薄衫子不顶用,别我没暖和,你又冻出病了。”
纪秋似有抱歉之意:“你前些日子病了。”
我挑眉瘪嘴:“你这盯梢狂!是啊,病了那些天,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是不是朋友,也不说给我偷偷送点药,就眼看我被丁原那么折磨。”
“我我”纪秋忽然打起结巴来,犹豫了一阵才道:“我给你送了药。”
“嗯?”我猛地抬头望他,“你给我送了药?我怎么不知道。”
“你昏着,自然不知,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夜间总是睡得很死。”
我噗嗤笑出声来:“真的?那药呢?你放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好像没有吃到哦。”
“你吃到了。”纪秋向前跨了几个大步,把我甩在身后,声音闷闷的听不真切:“我喂了你的。”
“什么?”我夸张地叫了声,随着他那一句话的出口,冷意倏地从我身周消失,由头到脚都暖融融的,连心尖上都热乎起来,按捺不住的喜悦直接表现在笑脸上,连忙急走几步追上他,“你喂我?”
虽然光线稍暗,但我仍能看出他脸上浮现的难堪之色。他有什么可难堪的,难堪的应该是我才对,他喂我的时候我的脸干净么?头发整齐么?样子像睡美人么?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所以我才是该难堪的那一个。
难堪没持续多久,他很快恢复了平静,道:“你的病与我有关,若不是那晚我出手太重,你不会病到有性命之虞,是我对不住你。”
原来这傻人是在自责,我满不在乎安抚他:“别傻了,你又不是存心要我的命,我的病跟你无关,是那天我自己睡在门口才染了风寒的。”
“你为什么睡在门口?”他问。
我突然不知该怎么答,支支吾吾道:“噢,看你走了想送送你的也不知怎么睡着了。”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我一直在偷偷瞄着他,这世上不可能有比他的侧脸更好看的轮廓了,如果可以模一下自那日杀我未遂之后,感觉与他更加亲近了些,虽然成全这亲近的逻辑来得有些怪异
“叫我出来就这事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怎么会相互记恨呢?我心大着呢,你又给我买了药,又给我喂了药嘿嘿,是煎好了的,还是拿药粉直接往我嘴里灌的呀?”
我絮絮叨叨的说着,脸颊有些烧热,纪秋这人,不但长得帅,人品也挺好的。
“你知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纪秋中断了我的臆想,再开口时居然是句煞风景的问话。
我怔了片刻,想不到他的思维比我跳跃,又或者他的思维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主题。这么血腥的事情我是不想谈论的,也不想听到将他与杀人联系起来的任何讯息,尤其是在我刚刚被温暖包裹了之后。
“不知道,你不用告诉我。”
纪秋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了我,他的五官线条流畅,型状完美,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肃杀之意,完全就是一个俊美君子的最佳形象。♀
可惜,他不是君子,是杀手。
“二十九个,是二十九个。”他盯着我,微叹了口气,“我知你不想听。”
“知道你还说。”我扭过脸去,不想再看他的脸,温暖消褪,寒气顿起。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知道肯定没好事。
“这个数目很快要变成三十了。”
他低沉的一句话,把我吓得连退了几步,惊惧难当:“你你说过”
“不是你。”纪秋看着我后退,摇头道:“不是你,我只是想来告诉你。”
听到不是我,我放心了。怒意转瞬打败惊恐占据上风,双手一叉斥道:“你有病啊,你要杀人干吗告诉我?”
几颗星星在我俩头顶闪烁,他眼睛里的星星已熄灭了,就这么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孤独的雕塑。
“我没有人可说。”
他离我咫尺之遥,声音却远得像从天边传来。我的心又开始疼痛,纪秋,何必呢?我哪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来吞下这样的信息,原来,你是这样理解朋友的含义。
“你是不是缺钱?”我走近他,扶住他的胳膊,感觉到微微一颤。
“不是。”
“那为什么要一再杀人?”
“受人所托。”
“那个女人?”
他沉默,我恨得咬牙:“她在害你!她在害你!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她卖命?杀人的是你,获益的是她,背了血债的是你,高枕无忧的是她,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在做美梦呢,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纪秋淡淡答我,仿佛早已把这一切看透。
“明白你还继续?”
“不得不做。”
我慌张起来,急切追问:“她要挟你的家人?她抓了你的把柄?”
纪秋垂下头,低道:“她救了我的命。”
“那你就要用三十条人命来还?帐是这样算的吗?谁无父母,谁无妻儿,三十个家庭这样被你毁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自己去还她的命得了!”
“我试过,她不允。”
我无语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忠啊,今天终于让我见识到了。
“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怎样活就怎样活,你要怎样死就怎样死,哪能让他人操纵?”我劝说着,深感无力。
果不其然,答案仍是:“我欠她的。”
“这第三十人是不是一定要死?”
“一定要死。”
“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劝你别这样做呢?你可以离开那人,做些别的行当,我会帮你的,我会和你一起。”我继续努力,说出了一些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期望。
“不行。”
报恩,还命,别杀人,不行,好可怕的对话。对不起纪秋,我很害怕,这些东西不应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不是江湖那一挂的。
“那好,”我放开了他的胳膊,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道:“你去杀吧,我们朋友没有做多久,今日就缘尽于此了。”
纪秋不语。
“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明知有错还一错再错,这不是报恩,是愚蠢。我不和杀人的人做朋友,以后如果不打算要我的命,就请你别在我眼前出现了,对不起。”
我掉头向来路走去,他没有拦我。大约是觉得没有理由拦我,本想找朋友出来倾诉一下杀人前的郁结,却不料观念偏差,原则背道,朋友也做不成了。
边走边觉得伤心,多好的一个男子,艺高人帅,做点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做这样肮脏的行当,害得我们从此陌路。那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这样操控别人的人生,她能得到什么快感?之前她还想杀我呢
她还想杀我呢我顿住脚步,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妩媚娇艳的脸,是了,她想杀我,她爱着丁原,她混迹青楼人脉广泛,她的身份无法走明媒正娶这条路进飞鹰山庄,她难道是
我回头,纪秋还站在原地,呆怔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飞快的跑了回去,冲他胸口推了一把,急道:“是不是燕云飞?”
“啊?”纪秋回过神来,表情显然诧开,“你说什么?”
“是不是燕,云,飞!”我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质问,心中已坚定了念头。
为何这时代的人总爱用沉默来表达是非?看着纪秋的默然无语,我怒火飞升,脑袋嗡嗡作响,这女人美艳面具的背后原来隐藏着如此歹毒的一颗心,不惜毁掉一个人的人生,断送三十人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除掉我是想得到丁原,那其余的人呢?又是怎么得罪了她?一个惯于迎来送往的人,能结下那么多仇怨也算是奇闻一桩了,她与丁原,还真是天生一对!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气愤不能自抑,除了痛心人命便是惋惜纪秋,“你卖命也不挑个像人样的东西!”
纪秋声音暗哑:“你莫再讲了,我送你回去。”说罢动步。
“不用!”我推手阻他,“我认得路,说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你替她杀人去吧,待哪日我见到她,不会让她好过的!”
我再次回转来路,大步向前走去,听得纪秋在身后道:“她并非你想的那样,你的命,便是她留下的。”
“哈哈哈!来杀,来杀!姑女乃女乃我要眨下眼,我就是你孙子!”我大笑三声,走得愈发快速,都说的什么玩意儿!让个娼妇来饶我不死,我呸她十八代祖宗!
豪气干云愤怒滔天的走回家,我站在鲍府门口傻了眼,那小侧门居然锁上了。
在尝试了推门,撬锁,翻墙,爬树等一系列方法无果直到次日清晨时,洒扫小厮将我送回了院房。我被锁在大门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鲍家大院,却没什么人关注,甚至连青兰都没有多问几句,所有人都接受了我关于“发癔症”的这个靠谱的说法,无人理会我是怎么出去的。
他们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关注,姑爷丁庄主的访友之旅圆满结束,今早顺利归来了。想是得了消息我已痊愈,精神大振迅速返程,憋了许多年的恨意,今天就要放出来了。
鲍老爷指示我留在房中休息,一切由他应付。我心中隐隐兴奋,不知那张纸条有没有再次给鲍老爷打开灵感的闸门,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像他这样做生意做成了精的人,应该是一点就通的。
这次我装晕装到家门口,就是给鲍老爷这个契机,无论从前多大仇怨,现在要搞出人命总是不妥的,女儿都赔给你折磨几个月了,还要怎样?听鲍老爷的口风似乎那仇也并不到要偿命的地步,以前老头虐他,现在他虐我,清算了嘛。如果鲍老爷发难时机准确,情感铺垫到位,先发飙再赔不是再耍无赖,不但能封住丁原的怨气,还能顺利将我解救出来。
若能按我分析的这样发展下去,那我的好日子就真的要来了。
补了一上午的觉,中午肚饿醒来,恰好青兰端了饭菜进门,便问:“外头怎样?”
青兰边放碗筷边道:“老爷和丁原谈了一个时辰,现在都在中厅吃饭。”
我纳闷:“一起吃?没吵起来?”
“没有。”青兰说着又气鼓鼓的,“连那娼女也坐了正席,孙姨娘还给她添酒呢,老爷和丁原有说有笑的,不知怎么谈的!”
“不对!”我光脚跳下床,“不对不对不对!”
青兰不解:“什么不对?”
“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我脑子一下乱了,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其乐融融?
此时正应该上演控诉血泪史,互相指责谩骂的桥段才对。待骂累了,鲍老爷便循循善诱,哭诉自己年纪大了,从前对不起丁原是猪油蒙心,这许多年早已反省,现而今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请丁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愿另做补偿云云。丁原自然不会甘心,还要死缠烂打,鲍老爷便怒极攻心,甩出那张和离书,言明若不甘休就去告官,大家鱼死网破也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丁原虐待老婆的绯闻一旦传出,今后脸面何存,在江湖上还如何立足?丁原权衡利弊,终于决定敲老头一笔之后休了我。
怎么一个时辰就把这么复杂的剧情演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