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古城幽寂。上京外城塔台间的赤金旗帜在狂风中不住飘展,守城卫兵虽穿着厚重甲衣,亦挡不过凛冽寒意直侵入骨。
暮色中,旷野辽阔,却在那天地尽头有尘烟弥漫,紧接着,车马隆隆,朝着城门迤逦而来。号角声沉沉响起,佩刀的校尉领着部下快速走下城楼,那马队为首之人已飞驰至城门前,高声喊道:“太子殿下归京!”
卫兵们鱼贯而来,校尉按刀跪拜相迎,一袭浅金锦袍的耶律臻率众人行至城门前,勒缰回头道:“凤盈,我派人将你与凤羽送回北胤王府,稍后我会请父皇派御医来救治凤羽。”
叶姿撩开车帘道:“你现在进宫?”
“自然,我不能先跟去王府。”耶律臻又侧身朝后,“而且靖王也要随我进宫。”
靖王此一路始终面带郁色,此时也没说什么,只是颔首表示同意。于是耶律臻命守城校尉护送凤盈回府,自己则领着靖王等朔方使臣径直朝内城驰去。
行了一程,昏黄的暮霭中已有宫墙隐现,乌檐流翠气象宏伟,耶律臻却在疾驰中忽地勒停马匹。“靖王,因我父皇还未宣你等入宫觐见,容我先去禀报,你与随从可在前方御舍等候。”
靖王一怔:“但小王此次来北辽的消息早已传给贵国……”
“这是我北辽的规矩,未曾被宣召之人只能先在御舍等候,也可稍事修整,靖王勿要见怪。”耶律臻说罢,挥手召来一名随从,“御舍离此处不远,我命人带你们前去即可。”
他既已如此说了,靖王也不好违背,只得率部下随着那人朝着支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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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臻一路疾行来到皇宫时,内内外外已燃亮明灯,烛光透过遍洒金粉的纱罩,映得流光溢彩。太监引着他去了上书房,说是圣上正在审阅奏章。
还未到书房门口,便可听到里面有轻扬曲声传来,耶律臻微微一皱眉。门口的侍卫见太子来到,便轻声禀报,房中曲声随即停止,过了片刻,隆庆帝才传令让他入内。
耶律臻整理衣冠后推开书房门,扑面而来的熏香与暖意让一路经受寒风吹袭的他陡然一怔。隆庆帝端坐于紫檀书桌后,烛台畔设有琴案,彤妃着一袭翠羽罗裙缓缓行至耶律臻面前,低垂眉目,语声温婉:“太子殿下。”
“母妃。”耶律臻低声应答,却没有直接望向她。
一抬目,隆庆帝正手持案卷,似看非看地朝着这边。耶律臻忙上前叩拜,隆庆帝示意他站起,问道:“凤羽可曾接回?朔方使者呢?”
“儿臣正要禀报。”耶律臻缓缓起身,“凤羽受了重伤。”
“什么?”隆庆帝惊愕地放下奏章,“怎么回事?”
“在回上京的途中,有刺客两次袭击马队,第一次意图掳走凤盈郡主,被儿臣率人击退。但后来我们路经大漠,恰遇风沙狂作,马匹受惊飞奔离队,那刺客趁乱而来,打伤了凤羽。”
隆庆帝面色沉重,站起身道:“凤羽现在何处?”
“儿臣已命人将他送回王府,还请父皇派太医前去救治。”
隆庆帝浓眉紧锁,随即命彤妃代为传召太医前往北胤王府。彤妃才出书房门,隆庆帝便加重了语气斥道:“此番迎回萧凤羽,途经之处都在我朝境内,你竟也会出这样的纰漏!”
耶律臻却好似早已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非但未曾辩解,进而揖道:“儿臣有罪,只是……”
“休要吞吞吐吐!”皇帝愠色未消。
耶律臻来到他身侧,低声道:“父皇,若是一般的刺客,又怎会将矛头对准北胤王的子女?”
隆庆帝挑起眉梢望着他,耶律臻继续道:“倘若是民间逆贼妄图行刺,必定是儿臣首当其冲……”
“你的意思是那人只与北胤王有仇?为何当时没有抓到那刺客?”隆庆帝冷冷道。
耶律臻内疚道:“当时风沙铺天盖地,儿臣率人寻了许久才找到郡主与凤羽,刺客早已不见踪影。为了尽快给凤羽疗伤,儿臣也不敢在危险之地久留。但依照儿臣的想法,刺客是有意要赶在凤羽回京前将他刺杀。”
隆庆帝背着双手,慢慢转回到书桌后,过了片刻才道:“刺杀萧凤羽,非但断了北胤王的后,更会使本有的和谈搁置下来。”
“正是。”耶律臻道,“而且此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第一次袭击甚至就发生在中京行宫。”
“行宫?!”隆庆帝眉宇一锁,继而陷入思索。
耶律臻等了片刻,隆庆帝才抬头道:“靖王可曾随你回来?”
“儿臣让他先去御舍等候。”耶律臻平静答道。
“你对这人是如何的看法?”隆庆帝重又坐下,直视着他。
耶律臻想了想,道:“靖王性情温和,对凤羽很是关照,看那情形,若是没有他,凤羽在朔方会过得更凄苦。”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父皇,儿臣险些忘记禀告,凤羽的腿已经残废了。”
“残废?!”隆庆帝又是一惊,“难道是被刺客伤得这般重?!”
“那倒不是。”耶律臻忙道,“据说是旧伤,八岁时摔倒在冰上,断了腿骨,此后一直无法行走。”
隆庆帝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倚靠在椅背上:“朔方国竟敢隐瞒至今!”
“儿臣也很是气愤,不过这些年双方始终交战不止,若不是此次北胤王打至朔方境内,凤羽或许这辈子也回不来。”耶律臻低声道。
“北胤王若是得知此事,定会大怒。”隆庆帝摇头不已,似是陷入为难之中。
耶律臻立即道:“父皇,儿臣在见到凤羽之后,便想到了这点,因此已命人去找了北胤王。”
隆庆帝颇感意外:“你找他何事?”
耶律臻跪倒在地:“凤羽本是庶出,但如今世子战死,他便成了北胤王唯一的子嗣。儿臣担心北胤王在边境得知凤羽残废后怒而发兵,不听从父皇的调遣,故而派手下传信于他,告知了凤羽残疾之事。因事出匆忙,并未及先行禀告,还请父皇恕罪。”
“这么说,北胤王已经踏上返京之路?”隆庆帝起先一惊,继而又无奈,“也罢,他迟早要知道此事。当着我的面,谅他也不敢造次。但先前说的那个刺客,你务必要打探清楚,究竟是谁人指派。”
耶律臻应了一声,抬头道:“父皇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隆庆帝瞥了他一眼:“寡人从不会妄下断言。你现在去北胤王府查看凤羽的伤情,务必保住他的性命。再有,今日已晚,明日召见靖王入宫。”
“遵旨。”耶律臻拱手应对,再度行叩拜大礼后,起身准备离开。隆庆帝却忽然叫住他:“臻儿。”
“父皇还有什么吩咐?”他回身,锦袍微摇。
“你之前不是一心不愿与朔方议和吗?怎么现在改变了主意?”隆庆帝负手站起。
耶律臻似是微微踌躇,继而恭谨道:“儿臣那天在大殿与父皇争执,事后经太傅教导,自己也很是懊悔。想到父皇深谋远虑,并不贪图一时畅快而罔顾将士性命,确实要比儿臣考虑得更深一层,故此儿臣也不再一味执着了。”
隆庆帝眉宇间略微舒展,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退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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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胤王府。”耶律臻出了宫门,便登上了乘舆。金色底纹的垂幔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他倚在座椅边,以手指重重揉着太阳穴,好让倍感疲惫的身心得以稍稍放松。
在他们行往北胤王府的时候,距离上京城不远的旷野中,有一列人马风驰电掣地冲破暮色,朝着都城奔来。
马蹄踏着坚冷的土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十多人皆身穿窄袖长袍,腰间铜环悬刀,背后弓箭耸耸。马队冲至城下,城楼上早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一名士兵大声呼喊:“什么人?!”
“自己人!”马背上的大汉手腕一扬,亮出古铜色的令牌,但那士兵却一时不能确定令牌真假。眼见马队即将冲进城门,守门的两名士兵情急之下横刀阻拦,不料这一行人马对明晃晃的刀锋视若无睹,竟径直扬鞭冲了过去。
那两名士兵才想挥刀砍去,壮汉俯身一抓,便将两人的手臂紧紧拽住,发力一震,两人被推出数丈开外,正撞在城墙上。
“快关城门!”其中一个士兵捂着肩膀大喊起来,其他众人慌忙赶来,此时却听一声马嘶,在那壮汉身后的一匹黑马陡然停下。马儿高扬起前蹄,马背上的人身形稳如泰山。他原是以墨黑斗篷遮住了脸容,此时扬手掀开帽檐,双目如电,灼灼如刀。
一开口,震如洪钟。
“卫队校尉呢?!叫他过来见我!”
城楼上的小头目领着士卒举着火把匆匆奔下,一时间光影重叠,照得这人满脸的沟壑与钢针般的须髯更显冷肃。那小头目一见此人,慌得扔了火把,倒头跪拜在地。
“北胤王?!小人先前未曾认出,还请恕罪!”此言一出,其余士卒皆面如土色,一齐跪下。
“倒是你长了眼睛!”北胤王萧益冷哂一声,那壮汉策马上前,斥道:“原先守城的去了哪里?!怎么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这?”
那人磕头道:“校尉刚刚奉太子之命护送郡主与公子回府,故此小人替代他来守城,这几名士兵都是新近入伍,认不得王爷,还请饶命!”
北胤王听罢,不发一词,一抖缰绳,径直朝着大道驰去。那壮汉见状急忙呼唤部属紧跟其后,行了不远,忽又回身道:“北胤王有令,说那两个士兵还算尽职,免了责罚!”
话音未落,已快马加鞭,如旋风般追随北胤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