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只觉肩膀快被卸下,歪着身子连连拱手:“王爷,王爷,请容微臣细看!”话音才落,肩上的大力忽而一撤,让他几乎栽倒。太医擦了擦冷汗,俯身替凤羽细细查看双腿。北胤王脸色铁青,始终站在一边,连近在身后的叶姿都不曾看上一眼。
过了半晌,太医犹犹豫豫地抬头道:“公子的腿骨曾多处断裂,双膝也受过重创。”
“那还有救?!”北胤王焦急道。
太医退后一步,低声道:“时间太久,恐怕不仅腿骨已毁,连经脉亦受了损伤……”
“我只要听你说有没有救!不必扯这些废话!”他重重呵斥。
太医迟疑一阵,壮着胆子躬身道:“依微臣看,怕是很难再有起色……”
“混帐!”北胤王重重斥骂,继而转身盯着叶姿,“凤盈,是谁将他变成残废?!是不是朔方的人为了报复我,就这般折磨凤羽?!”
叶姿低头将被子盖回凤羽腿上,道:“朔方靖王说是凤羽小时候摔断了腿……”
“自己摔成这样?!”北胤王扬起浓眉,语声发寒,“太医,你说这样的伤残,会是自己摔的?”
太医一怔,为难道:“若是平地摔倒,只怕不会如此严重,但要是从高处坠下,倒也不是不可能……”
北胤王紧蹙双眉,忽而俯身抓着凤羽的肩膀:“凤羽,凤羽!醒来告诉我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叶姿一惊,急忙道:“不要这样!有什么话等他醒来后再问不行吗?!他本就有伤在身,怎么禁得起你这样折腾?!”
北胤王霍然回身,怒视叶姿。叶姿心头发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北胤王的目光直落在她脸上,反复盯了几眼,踏近一步,道:“凤盈,你从小到大都不会这样与为父说话,方才怎敢如此放肆?”
叶姿被他那凌厉眼神所摄,后背已紧紧倚在床栏,她强自镇定着道:“我是怕凤羽受到惊吓,一时太过着急,所以出言不逊,还请父王谅解。”
北胤王严厉道:“你既然这样关心凤羽,怎不当面质问靖王,就任由他胡乱编造?!你以往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叶姿才想分辩,却忽听得有人用极压抑的声音说了声:“与别人无关。”
她一震,转回头去。
先前一直没有反应的凤羽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但只是睁着双眼,怔怔地望着床顶。
北胤王也为之一怔,这个久别十年有余的儿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出了声,睁了眼。可却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往他这边扫视一下。
他深深呼吸,稍稍控制了情绪,沉声道:“凤羽,你可曾听见我刚才的问话?”
凤羽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床顶,好似又陷入了混沌之中。北胤王强忍焦虑,再度发话:“说话,凤羽!你受了什么苦,只管都说出来!”
凤羽眼神滞顿,过了许久,才喑哑地道:“与别人无关……是我自己摔断了腿。”
“你怎会摔成这样?!朔方的人难道没有给你医治?!”北胤王愤怒道。
“治了,治不好。我瘫了十多年,早已无用了。”他以及其平静的语气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好似不愿再听到任何询问。
屋内骤然冷寂至冰点。
太医小心翼翼地退至屏风前,唯恐惹祸上身,叶姿僵立在床边,望着凤羽看似宁静的脸容。北胤王握紧了拳,终是什么都没再说,愤而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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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之前还吵闹不休的内室中,很快只剩下叶姿守在床前。炭炉还在燃烧,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桌上的明烛也依旧晕出淡淡的光,映着重重叠叠的帘幔,寂静而宁谧。
凤羽的左臂因之前检查伤势的缘故放在了被子外,叶姿见了,便想将之放回被褥中。但才一抬起他的手腕,凤羽的手指便微微一动,眉间亦流露出痛楚之色。
她怔了怔,知道他肩部的伤口还是痛得厉害。
“下人们去准备药膏了。”她轻轻地替他盖上了被子,可他却像之前一样,只是闭着眼不出声。
叶姿有些无奈,这少年即便是假寐的时候,也是清逸中不减孤寂,更透出执拗倔强。
于是她转身,在屋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把剪子。她握着它,走到凤羽身前。烛光之下,她挥袖拔出金簪,流云般的长发便如瀑泉般倾泻下来。
“真的有用吗?所谓的舒金膏。”叶姿皱眉凝视着锋利的剪子,“给你敷上后,不会出事吧?”
凤羽深深呼吸了一下,忍不住睁开眼,眼锋一瞥,满是冷峭。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似是刻意保持着冷漠。
“他们求我剪下长发来替你疗伤,你就这样对我?”叶姿瞪了他一眼,一拧腰,坐在床边。凤羽厌恶地往里侧挪动了一下,却又痛得蹙起了眉。
叶姿抿了抿唇,道:“痛就不要乱动。我难道会吃了你?”
他别过脸去:“我不喜欢有人留在身边。”
“那我就真的剪下头发给他们拿去了哦?”叶姿比划着剪子,“万一出事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凤羽咳嗽了一阵,皱眉道:“古法难道有错?”
“愚昧!”叶姿狠狠望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素手一扬,利刃开合间,一缕长发簌簌而落。凤羽听得动静,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她。叶姿握着断了的长发,忽而道:“你是不愿与北胤王说话?”
凤羽没有任何回应,望着帘幔,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她踌躇一番,又问道:“你恨他?”
他本是眼神空洞,听了这话后,缓缓地将视线转向她。叶姿与他对视着,少年的眼神由空洞无光渐渐变得莫名压抑,就像是深秋之泽,水面死寂,看似清澈无瑕,但湖水深处,却有着极为寒冷的漩涡。
那是一种永远看不到光亮的哀伤,无法得到拯救的绝望。
在那样的眼光下,叶姿本来的小小高傲被压制得死死的。“不肯说么?我走了。”她讪讪替自己解围,起身站起,床上的少年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她只得握着长发走向屏风外,就在她即将踏出内室的那一刻,身后却又传来他的声音。
“要去哪里?”
她愣了愣,侧身道:“他们不是还等着我剪下头发替你熬药吗?”
凤羽望了她一眼,似乎带着些许意外,但依旧保持沉默。叶姿没想那么多,顾自转身出了房间。院中的仆人接过她手中的青丝,小跑着去了。她见福婶还在檐下等着,不禁问道:“其他人呢?”
“有的跟随太医去选取药材,也有的去替您整理卧房。”福婶望了望她,犹犹豫豫道,“郡主,公子是真的站不起来吗?”
叶姿摇了摇头,不想再说。福婶悲伤地抬手比划了一下:“凤羽公子走的时候,只有那么高,虽然瘦小不爱说话,却很懂事聪明。我等啊等啊,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回来了,可怎么变成了那样?”
叶姿虽没有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但听她这样说了,心中也不免低落。
“这个院子,本来就是公子小时候住的地方。”她指了指院中的一株大树,“您瞧,这棵树,还是他六岁的时候,我替他种下的。当时您也在一边看着,说是院子里种下槐树,公子长大后就能有出息。”
叶姿抬头望去,夜色下,那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虬曲硬挺的枝干,如伞骨般撑起一片天地。朔风吹过,地上枯叶扑簌卷过,冷清萧索。
她怔了怔,不禁回头望去。屋内光影黯淡,窗纸灰蒙,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院外小径间有数名侍女行来,见了叶姿,便行礼道:“郡主,天色已晚,请回房休息吧。”
叶姿还有些犹豫,福婶忙道:“郡主劳累了那么多天,是该回去休息了,老奴会与其他丫头在这守着。”
叶姿只得缓缓而去,随着侍女走了几步,忽而问道:“父王呢?”
侍女们对视了一眼,为首之人小声道:“方才王爷从公子屋中气冲冲出来后,带着部下们就往外走,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往外走了?”叶姿愕然,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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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月悬空,青石街上一列马队踏破寂静,飞也似的朝着皇宫方向而去。行到宫城外沿,忽又一转弯,冲向另一道支路。那马队中人皆黑衣劲装,在严寒之下呵气成冰,却仍不减精悍。
前方出现了一排巍峨屋舍,门前挑着明灯,亦有车马停驻。
“王爷,就在这里!”马队中的一名年轻人低声说罢,率先冲向那边。那屋舍前本有两名守卫,见这一行人来势汹汹,忙持着长矛一横,挡住大门:“来者何人?”
“北胤王驾到,还不跪下?!”年轻人跃下骏马,抬臂抓住长矛。守卫一惊,急忙后退,那群人已齐齐下马,北胤王阔步上前,沉声问道:“李衍是不是在这里?”
“李……李衍?”守卫结结巴巴。北胤王身前的年轻人皱眉道:“就是朔方靖王!”
“在,在里面休息,明日要上朝觐见。”
北胤王将马鞭交给年轻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随即推开守卫,独自向大门内而去。守卫不敢拦阻,只能跟在后面,却被北胤王手下拉住:“王爷与靖王有事要谈,你们留在这里。”
守卫无奈,只得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北胤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户后。
北胤王一路直行,在穿过庭院时也曾有仆役向他张望,但皆被他那威严面目所震慑,竟不敢多问。他以前亦曾来过御舍,熟知此处地形,快步行至内院,远远地便望到有穿着朔方服饰的人在院中走动。
“你是何人?”院中的护卫发现了他,高声喝问。北胤王充耳不闻,大步向前。朔方护卫见状,不禁手握长刀飞奔至院门前,厉声道:“此地不得擅闯!”
“我来见李衍!”北胤王一语既罢,扬臂擒住当先一名护卫的手腕,发力一送,竟将其推出数丈开外。
众护卫大惊失色,纷纷抽刀相对,此时却听屋内有人道:“是谁要见我?”
北胤王冷笑一声:“李衍,你将我儿伤成那样,就没有一句交代了?!”
轻轻一声响,紫衫白袷的靖王开门恭立,一揖到底。“原来是北胤王驾到,小王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