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叶姿始终都存着负担,待到困得不能支撑时,却又听到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孩子母亲似乎起身在哄,可越是这样,孩子哭得越响,将叶姿闹得翻来覆去。
好不容易渐渐安静了下去,她闭着眼睛躺了没多久,窗户上已微微透着白光了。
随后对面老夫妻开门出去,开始在门口劈柴、喂鸡,即便叶姿双眼沉得难以睁开,都再也没法入睡了。想到接下去又要坐着马车不断颠簸,她真是欲哭无泪,蜷着身子躲在被窝里不想起来。
凤羽侧过身子朝里望了望,只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乌发。他本也睡得不好,但习惯使然,还是先慢慢坐了起来。
屋内略显寒冷,他将貂绒长袍披在肩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叶姿听到了他的动静,想到昨夜屋里漆黑,倒也不必相对而视,如今天已放亮,竟觉得有些羞赧,不想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起床。
于是就假寐着一动不动。
晨曦透过窗子照亮了这个小小房间,简陋的家具、粗糙的布帘、泛黄的土墙,让凤羽想到了远在朔方的那个幽禁之所。那里虽比这儿要宽敞一些,物件也没那么破旧,但处于其中的他,总是觉得身在冰川之下,似乎永远无法离开。
他略微怔了一会儿,又不由看看还裹在被子里的叶姿。
门外传来呼尔淳的轻语:“世子起床了吗?”
“嗯。”他怕吵醒身边的人,便只简单应了一下。呼尔淳不敢进来,只隔着门道:“需要属下帮忙吗?”
凤羽微蹙了蹙眉:“不用,需要时再叫你。”
呼尔淳应承了,走了开去。凤羽一手撑着,探身往叶姿那边又张望了一眼。见她还是没有动静,便只得扣好了衣襟,悄悄掀开被子,想要依靠自己下床。但这屋中仅有一张凳子,还被叶姿拖到了桌边,他挪到炕沿尽力去够,也没能将凳子拉到近前。
叶姿猫在被窝听了一会儿,偷偷转过身,见他半个身子几乎探了出去,连忙道:“小心别摔下去。”
凤羽回头看看她,挑眉道:“你早就醒了也不吭声?”
“哪有,才醒而已。”她眼皮发沉,拥着被子还是不想起来。但见他连衣服都穿好了,便道,“你要出去吗?我去叫呼尔淳进来。”
“你不是很困吗?”他看着她微微发青的眼圈,想到了以前她说过的话,“就是你说的,像个猫似的。”
叶姿先是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是熊猫。”
“那也是猫儿,白天都爱躺着不动。”
“不是这个意思。”她叹了口气,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你先转过去。”
“……你全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又有什么好羞涩的?”凤羽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但还是背朝了她。叶姿急急忙忙穿好了衣裙,用手指胡乱地梳着长发。
凤羽回头看了下,皱着眉道:“怎么如此狼狈?”
“走的时候难道还顾得上带梳妆用品?”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到窗口,迎着光挽起了乌发。镂着飞凰的金簪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乌黑的长发在指间如流水般滑过,更衬得她的后颈雪白如玉。凤羽微微移开了视线,望着墙角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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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姿收拾好之后便出去叫呼尔淳进屋,她独自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对老夫妻忙忙碌碌。昨夜因天黑未曾细看,现在才看到这小屋虽简陋,但门前堆满柴火,边上还有鸡鸭来回啄食,那个年轻妇人则背着婴孩在不远处洗衣。过得虽辛苦,却也是最寻常的日子。
叶姿见老汉已经背脊伛偻,却还扛着大捆的木柴往厨房去,不禁问道:“你们的儿子也是去了军营?”
老汉先是一怔,随后叹道:“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死在战场,还剩一个小的,成婚没多久,也被抓去戍边充数了。”
“不是说已经和朔方休战了吗?”
老妇人听了此话,更是悲苦:“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就算跟朔方不再打仗,可戍边一去就得三五年,先前住在这里的几个年轻人,去了六年多还没有回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当官的就知道打打打,不知道他们争来争去为的什么?要不是还有个孙子,我们是一点指望都没了!”老汉重重地摇了摇头,背着木柴往厨房去。
叶姿怔然,回头间正见呼尔淳背着凤羽站在门后。凤羽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准备出发吗?”叶姿小声问。
凤羽想了想,道:“你要是累,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还是走吧,留在这里也打搅别人。”她说罢,便走到边上向老妇人道别,临走又取出一些银两给了她。呼尔淳正背着凤羽往马车方向走,回头看了,便不由道:“唉,忘记跟郡主说,昨晚我已经给过他们钱了。”
“你的钱还够用?”凤羽问道。
“绝对够的,世子放心。”
凤羽淡然道:“那就没什么可惜的,他们本也没了依靠,挣不到钱。”
呼尔淳怔了怔,连忙道:“是,世子为人仁慈,也是体恤百姓。”
凤羽听了这话,心内却反觉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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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这处荒地,从崎岖小路一直往南,便是较为平坦的道路了。叶姿坐在车中精神萎靡,凤羽见了,便道:“你要是实在困,就躺着吧。”
“那样更头晕。”她颇为无奈,解下斗篷垫在脸颊边,倚在角落闭目养神。
凤羽看她脸色不好,不由道:“以后再不去借住别人家中了。”
“那又不能住驿站,难道每天露宿?”
“不是还可以找客栈吗?只是要赶早进城,否则只能在野外过夜。”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外出这样不便。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带着几分讥讽道:“你要是独自出京,更不知会沦落成何样。”
叶姿朝他白了一眼:“我自己也带着钱的。”
“有钱又能如何?荒郊野外,你连个避风之处都没有,岂不是与乞丐无异?”
叶姿本来就困乏,加之见他又开始嘲讽,便没给他好脸色。“怎么老是针对我?昨晚说过的话,难道已经忘记了?”
“什么?”
她气极反笑:“果然健忘!之前还说再也不讲我不想听的话。”
凤羽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道:“那我怎么知晓你到底不爱听哪些话?”
“凡是说我不好的,我都不爱听。”她见他近日来似乎温和了许多,便肆意起来。
他看了看她,眼神有点奇怪,但没有说话。
叶姿皱起眉:“干什么那样看我?”
“没什么。”凤羽转过了脸,又是原先的那种淡漠神色。她困意起来,不想多话,便也没在意他的表情,兀自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车行迤逦,近处古树虬曲,远处平沙茫茫。凤羽与叶姿相对而坐,一个望着窗外出神,一个倚在角落小憩,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因有了前车之鉴的缘故,这一天他们没有错失进城的机会,下午便抵达了一个小镇。
呼尔淳经过打听,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客栈。此地人烟不盛,客栈内陈设简陋,但也好过在外借宿。叶姿等凤羽被送上楼之后,便关上房门独自休息。
因昨夜未睡好,她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楼下声音渐起,睁开眼一看,屋中光线昏暗,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她开了房门,来到凤羽所住的对面门口,轻轻敲了敲。过了片刻,才听到他道:“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半扇。叶姿探着身子朝里道:“你都不问问是谁,就随便让人进来?”
他坐在床上,转过身望了一眼,淡淡道:“我知道是你。”
“哦,为什么?”她倒背着双手,慢慢踱到近前。
“我自己知道就行,你不必了解。”凤羽不经尘烟地说了一句,抬眸间眼睫幽然,如扑簌簌的寒鸦,又迅疾落了下去。
她不乐意似的转了转身,倚在床前:“呼尔淳呢?我还准备让他带你下去吃饭。”
“他出去了。”
“那我可背不动你,我手臂还疼着……”
“没说要下去。”他顿了顿,又道,“下面人多,你叫伙计送上来即可。”
“……好吧,那你想吃什么?”
“随便。”
她皱了皱眉:“凳子要吃吗?”
凤羽愕然,叶姿摊手:“你不知道说随便是最难弄的吗?”
“……那你爱吃什么就给我拿什么吧。”他闷闷道。
“端上来了要吃掉啊。”叶姿说罢,飞快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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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找伙计的时候,正看到其他客人桌上的饮食,多是干硬的馍馍与风干的牛肉,再佐以刺鼻的烈酒。叶姿想了想,转身去了厨房。
忙碌了许久后,她提着食盒上了楼,正巧看到呼尔淳从凤羽房中出来。
“郡……小姐,公子正叫我找您去。”
“怎么了?不是知道我在楼下吗?”她说着,推门而入。凤羽听到了她的声音,袍袖一掩,似是将什么东西藏到了枕下。
叶姿将食盒盖子掀开,谨慎地捧到凤羽身前。“你瞧!”她狡黠而又得意地说道,“没见过吧?”
凤羽一怔,那碗里盛着面条,却与他以前所见的全然不同,上面满满铺着切成细丝状的白菜,打着旋围成圆形,中间又兼有各色点缀,金黄翠绿相映生辉,让他一时没认出都是些什么原料。
呼尔淳站在一边不由道:“没想到这客栈看起来不显眼,做出的东西倒精致!”
叶姿撇撇嘴:“这是我做的。”
呼尔淳又是一愣:“怎么属下以前不知道郡主还有这手艺?”
叶姿没提防这点,脸颊一红,还未及开口,凤羽已说道:“姐姐其实也爱琢磨厨艺,只是碍于身份不便亲自下厨罢了。”
“是啊,我总不能在军中给你们做吃的。”她一边应着,一边将碗端出来。呼尔淳虽还存有疑惑,但见状便知趣地先行告退出了房间。
凤羽听得他下楼的声音,才换了脸色盯了她一眼:“你说话怎如此大意?”
“我没想到这也会有破绽……”她稍稍松了口气,心内还是忐忑。
他皱着眉责备:“幸好是呼尔淳性子粗疏,要是换了有心人,只要回去问问佣人就可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厨艺。”
叶姿有些沮丧,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反而差点坏事。凤羽见她闷闷不乐,便伸手接过碗:“怎么想到自己去厨房了?”
“我看其他客人吃的东西估计着又是你不想吃的。本来想做点新式的给你看看,但没有材料……所以就只好这样凑活一下。”
他看了看碗里的面条:“你平日吃的就是这样的?”
“也不是。”叶姿的情绪这才稍稍好转,“不过我自己在外国……就是住在其他国家的时候,就会这样煮面。既方便,又不会太单一。”
“你为什么会住在其他国家?”凤羽似乎有些惊讶。
“去上学……”其实还有别的原因,但是她不想说。于是便递给他筷子,催促道:“快吃,不然都变成面糊了!”
他本是用右手托着碗,现在想换到左手,却险些滑落。幸亏叶姿眼疾手快,才没使面汤洒出。
“端不住吗?”她没有想到他那左手真的会这样无力,不禁蹙眉替他拿着碗。凤羽的神情冷淡了下去,拿着筷子,默不作声地用筷子挑着碗中菜丝。
叶姿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道:“再不吃,我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他抬头看了看她,这才慢慢地吃了起来。叶姿趁他没有注意,望着他垂落的左手,心里不是滋味。
——若不是自己,他就不会在戈壁遭遇M967,更不会被射伤左肩。
可尽管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不能显出失落,还是微笑着,有意问道:“好吃吗?”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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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想让呼尔淳在外边等太久,叶姿很快就收拾好了桌子,准备回到自己房中。临出门时,凤羽在身后叫住了她。
“什么事?”她回头,以为他还有什么嘱咐。
“你过来。”他坐在床上,只略微侧过脸,语声平静。
叶姿略显诧异地走回去,却见他从枕下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是一柄桃木月牙梳,浅黄棕黑的条纹之间,还雕有疏疏落落的花枝。
叶姿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
“不要吗?”他抬头望着她。
“怎么忽然给我梳子?”她错愕道。
“你不是说没有带吗?”他回答地极其简单,也似乎很是寻常。
叶姿眉间微微蹙起,她本能地不想去拿。从小到大,父亲都教育她不要轻易接受异性的馈赠,哪怕只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心底深处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他只是把你看成是姐姐,又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怀有企图。
“你从哪弄来的?”她不禁问道。
本是很平常的问题,却使凤羽有些不耐烦。他紧攥着木梳,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呼尔淳要上街买些东西,我叫他顺路带回来的而已,就这样简单,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他的眼神让叶姿几乎不敢对视,很奇怪。本是寒冰一般不含任何情感,但不知为何,被他紧盯了之后,她会感到自心底涌起波澜,又会感觉自己内心的很多想法就在这目光中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那么凶干嘛?”她几乎是将那梳子抢夺了过来,看都没看,握着就走。
凤羽没有再出声,她便快步出了门,一回到自己房间,便将木梳放在了桌上。之前点着的油灯还在曳动着橘色的光,照在梳子上,映出满枝桃朵,似是正沐着春风,静静地舒展身姿,浮出缕缕幽香。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最近要评职称,事情巨多且重要,存稿也快没有了,又没时间写文,只能隔日更了。
感觉真是作死啊!!!请不要抛弃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