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甚快。八斤和容娘原定半月到清平县,如今一切有徐守中照顾打点,自是快了许多。若是依得赵东楼的话,将他那几匹马套上,最多不过五天,便可抵达。
徐守中道:“小人已是白身,不敢越矩。”他这番言辞很有些俯首恭敬之意,然他气宇轩昂,神情自若,并无一分良民的自觉。
赵东楼语噎,半响,方对容娘道:“你真不随我去临安?”
徐守中淡淡的瞥了一眼容娘,对赵东楼道:“郡王怕是弄错了,容娘是我徐府中人,自是随我归家,怎会去临安?”言罢,他提脚先行,短短两个字抛了过来,“上车。”
容娘歉意的对赵东楼福了一福,道声:“多谢!”赶紧爬上驴车。
赵东楼目送着容娘离去,眼神复杂。陈泰欲语,他却挥了挥手,转身上马。
清平县仍如往日一般繁华,街上行人来往不绝,竟似多了些人一般,小小的街道有些拥挤。
八斤坐在车辕上,高高兴兴的数落着新增的门脸店面,与熟人大声打着招呼,异常的兴奋。待经过一处小巷巷口,八斤一跳而下,冲容娘道:“小娘子,我这就回去了,还不知我老娘如何哩!”
容娘不由呆了一呆,不想一回城,八斤便改了称呼。耳边八斤又与徐守中告辞,守中却道:“你回去看看你娘,再来府中,有事交与你做。”
八斤震惊之下,也不知回话,浑浑噩噩的去了。须知,守中原乃城中儿郎心中最为敬仰的人物,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上至如此高位。如今,他竟然要交代事情与自己做?八斤如做梦般,捏着大腿肉回去了。
车轱辘不停,过了主街,拐进小巷,再过三户人家,便是徐府,张灯结彩的、喜气洋洋的徐府!
容娘惊疑不定的下了车,大门外,是七郎守平相候。守平快步过来,眼里隐有泪光,却笑道:“容娘,回来了。”
容娘瞧了瞧他闪烁的眼神,又瞧了瞧大门两侧红艳艳的喜联,却是欲说还休。她甚至不敢出言相问,只想就这么混过去,趟过去,就这么不闻不问,麻木过去。
守平眼中渐渐露出怜悯、悲哀之意。容娘别了脸,不去瞧。这样的脸色,看得太多,往往是事成定局之时,人们给予的一点点安慰。她不要这样的安慰,亦不要这样的怜悯!
守中走过来,看了一眼二人,随口道:“六郎后日大婚,幸好赶上了。”
容娘的心,便如铁锅中炒的一颗颗豆子,待熟时,便要“啪啪啪”的爆裂,你可以捏一颗尝尝,却是滚烫的,绵软无力的。豆子,却是要凉透了才会酥脆呢!
一入大门,却是黑压压的一堆人。徐府大小老少,齐齐的站在门后,眼噙泪水,悲戚的、欢喜的、怜悯的看着容娘归来。
徐夫人上前一步,颤颤的伸出双手,唤道:“容娘!”
那个怀抱,是世间最温暖的处所,是伤痛愈合的灵丹妙药,便是当初徐夫人将自己推开,拒不相见。♀容娘心底里仍然笃定,娘依然会护着自己,疼惜自己。可是,如今,为何心里是那样的空虚,那样的没有着落?
小环和乳娘都已归来,自然又是一番泪眼婆娑。小跨院内温暖如初,只是离得久了,便有些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微烫的热水,很是消乏。容娘眼睑微合,任由小环帮自己梳洗揉搓。乳娘将容娘自外带来的衣物一一煮了,唯恐带进来些虱子爬虫。
玉娘人尚未进,清脆的笑声已传了进来。
“阿姐!”
一年未见,玉娘越发高挑,唇红齿白,秀丽可人。她毫不避讳,,攀在浴桶边,笑嘻嘻的看着容娘沐浴。
容娘笑着摇了摇头,屈指狠狠的刮了她的鼻梁。
玉娘撅嘴,模了模鼻子,委屈着道:“阿姐,我如今长大了呢,不好总刮我鼻子!”
容娘微微的抿嘴笑着,她喜欢玉娘这样的撒娇,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如碧空万里,纵使白云飘过,也是轻盈的点缀。
“阿姐,娘给你备了全新的衣裳呢,卫大娘做了好些菜,今儿晚上要给你洗尘呢!
玉娘很是雀跃,她喜欢的阿姐又回来了,大哥的麻烦事也处理了,六哥还要成亲了,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她还做了姑姑呢!
“阿姐,听成奎说,新嫂嫂甚美哩,人也好。若她能与我们一块儿玩便好了,咱们仨人可以玩双陆?下棋?扑卖?阿姐,你说可好?”
玉娘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很是期待日后的玩伴快些到来。
容娘却只是静静的坐着,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将半边脸遮了。只见水面上黑丝飘舞,随波摇曳。
玉娘许是觉得屋内太安静了,不由得停了下来,看了看容娘,不安的喊了一声:“阿姐!”
容娘像是被惊倒了似的,忽地抬起头,茫然看过来,道:“你说甚么?”
玉娘嘟嘟嘴,道:“阿姐没有听玉娘说话,定是怪玉娘了。当日你扮做卖菜娘子,我去追你,被稻香拉回去了。婆婆说,若是我喊你,不定你也要被流放呢?”
容娘渐渐的勾起嘴角,道:“阿姐没有怪你,你很乖,会听婆婆的话。”
玉娘展颜一笑,还待要说,小环插嘴道:“玉娘子,你去问问厨房里备了些甚么好吃的,容娘子许久未尝家里的菜了,很馋哩!”
玉娘听了,欢欢喜喜去了。
小环用梳篦轻轻的帮容娘篦发,洗过的发很是顺滑,篦子从头顶发旋斜斜插进,贴紧头皮一路往下,从水底那一端滑出。周而复始,将这三千发丝打理得有条不紊。
“你莫怪六郎吧!——当日老夫人为了让他安心春试,不准家里通信与他。后来,六郎归家,得知你的事情,疯了似的,只差将清平县翻遍!便是张家,六郎也想了法子去寻过。谁料……,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你的鞋袜,以为……。”
小环轻轻的抽泣起来,握梳篦的手无力的垂下来,搭在桶沿上。
“……亲事,六郎总是不应,老夫人就跪在徐家祖宗牌位前,不起来。夫人无奈,只得拖着病体陪跪一旁。六郎,六郎……!”
小环泪如雨下,心痛不已。此痛,或为六郎,或为容娘,或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容娘却静静的站起来,不发一言,抬脚出来。那消瘦的身子如纸片一般的薄,肤色虽白,却殊无光泽。
小环慌忙唤春雨进来,帮着将容娘抹干净,穿上衣裳。容娘任由她俩折腾,或抬手,或抬脚,眼神却有些发直,不知思想些甚么。
天色尚早,未到晚饭时光,小环哄着容娘歪在窗前的榻上小憩。日头晒得此处暖烘烘的,院中又静,容娘竟然沉沉睡了去。
睡意正酣,半途却又做噩梦,那噩梦渐渐退去之时,忽然觉得身边有人窥视。容娘一惊,眼未张,手已先行,然往日身旁常置的木棒竟未模着,她吓出了一身大汗,双眼一睁,便欲翻身爬起。
一双手轻轻的压在她的肩头,安抚道:“容娘,是娘呢,回家了,不怕。”那声音有些低沉,却出奇的安抚人心,正是徐夫人。旁边坐着老夫人,眼神关切。
容娘心中一松,重又倒了下去。
“婆婆,娘!”
小环出了门,候在门外。春雨正端了些点心过来,也被她挡了回去。
须臾,里头传来夫人的抽泣声,老夫人略显老态的声音此时疲态备现,一句话有时竟要分作几次说,说的久了,出气便有些短促,要歇上一歇。
小环却在捕捉容娘的声响,这许久,容娘只是偶尔应声,到了后头却是连应声都没有了,大概是静静的听着老夫人讲话。一时又很寂静,渐渐的,却有压抑的呜咽声传来,便如熏炉里袅袅上升的烟,一缕缕,从门窗的缝隙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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