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绚烂的阳光如一位活泼的少年郎,翠绿的新叶上闪烁的是他银白的袍角。
容娘惴惴不安的走进书房。这屋子是她往日经常进来的。可如今里面的人换成了大哥,那满室的书香顿时消散,余剩的只有大哥那强烈的气息,刚强的,冷静的,深不可测的气息,令人心中深怀怯意。
其时守中正在书案前凝神查看甚么物事,头微垂,鼻梁挺拔,唇紧抿。便是容娘进屋,他也未有一丝松动。
容娘轻轻立定,眼睛飞快的瞥了那案上一眼,似是些图纸之类。她也不敢多看,瞄了一眼,仍垂首候立一旁。
须臾,守中大手利落收拾起案上纸张,捡一本厚厚的书压了,方抬眼看容娘。
“如何会有今日之事?”
容娘心中抖了一抖。所幸大哥的声音是平静的,不似问罪的语气。她想了一想,反问道:“不知大哥所问何事?”
在守中面前,容娘仍是胆小的,话语轻飘飘的出了口,脸却未抬起来。
守中定定的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脑袋,垂得低低的,似是十分惧怕他的模样。
“今日此两桩事难道不是同一桩?连同你去岁被掳之事?”
守中说的不急不缓,人已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
容娘心中一怵,方才知晓守中平平语气中隐含深意。那般不堪的际遇,想起来自然是十分不快的,午夜梦回,记忆当中的某些事情,是一念起,便要痛上几天的。如今数月过去,容娘只当往事已然结痂,不想守中今日还要掀开来瞧一瞧,那痛,便带了丝血色。
“嗯?”
守中的中指关节叩了叩书案,单调的鼻音更显威仪。容娘心头一颤。心念急转,不知守中何意,只好道:“容娘愚昧,还请大哥教诲。”
那头一时寂静,容娘心中上上下下,各色各样的念头呼啸而过,她却甚么也抓不住。大哥如此不言不语,究竟是何样心思呢?不如训她一通,倒干净利落。
正如此想着,守中忽然开口道:“我观你的言行。其他倒也罢了。只有行为一处。不知避讳。轻易抛头露面,不够端庄。若非如此,那张家郎君如何能识得你?小郡王如何识得你?若当初行为规矩,断不至有日后之难!”
此话甚重!
守中的话便如山顶轰隆隆滚落的巨石。来势汹汹,气势逼人。
须知女子妇行,极为讲究。认真论起来,容娘也知自己理亏。要做到那般规行矩步,容娘暗自思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然容娘素来便有事到临头,反要奋力挣扎一番的勇气与习惯。她不假思索,抬头直视守中,争辩道:
“大哥如何冤枉于我。年头岁尾。元旦立春、花朝清明、浴佛端午、七夕中元等,恁多节日,恁多的小娘子在外游玩观赏,不经意被人看了去也是有的。为何独独容娘如此,便是言行有失?大哥此话未免有失偏颇!”
容娘眸子清亮。神情较真,已全然没有了惧意。她只知若不反击,便又要被推搡到深不可测的谷。,便如张府之事,懵懂间,自己已被判了罪。那种孤寂的滋味,她不愿再尝,哪怕对面是那般威严的大哥!
守中不由一怔,不想容娘说出此番话来。须知在军中,他只需开口,自有人承担各人责任,一五一十,利索得很。不料这个妹子,今日如此一回,倒有些让他不好接口。守中的眸子一凝,容娘顿觉寒意袭来,她悻悻垂首,心中颇为不平。
“休得狡辩。若依得你,世间女子皆可任性妄为,自由恣意了?凡事自有因果,若无往日之因,何来今日之果?你不好生悔改,倒强词夺理,如何能避来日之祸?依你之言,为何城中恁多小娘子,独独你有此遭遇?”
守中这番雷霆之语,镇的容娘不好出声。追忆当初,张炳才使如何识得自己的呢?是自己纠缠七哥去看烂泥塘的房子,碰上赵东楼,继而在河上,遇到张炳才!如此说来,倒真的是自己之错!但,若非赵东楼与张炳才曾有纠结,如何会有那日的遭逢?若非家中被禁,自己又如何会抛头露面,被张炳才捉住?家中被禁,却是因为……!
“大哥,那不过是各人的劫数罢了。便如大哥,你力抗金人,反被罢黜,因是甚么,果是甚么?大哥可悔?”
左右今日有此一训,容娘决计说个痛快。她不躲不避,黑幽幽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守中。
守中脸上一紧,缓缓道:“我,不悔!”
容娘舒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悔。”
守中严厉的眼神便扫了过来,容娘忙道:“日后容娘定当严加约束自己,谨言慎行,规规矩矩。”
守中听了,倒也不再理会。他只强调,日后外头事情,都由守惟去跑,容娘不得擅自外出。否则,永不准再管外头之事。
容娘不想此关过得如此顺利,竟有些不可置信。她神识微张,只恐守中中途有变,再度袭来,她须得随时做好接招的准备。至于大哥的强调,唉,大哥果然歹毒,不能管外头之事,管着些家中琐事,又有甚么意趣?
容娘这厢暗自月复诽,那边守中瞥了她一眼,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虽容颜殊丽,身形却甚纤细,未及圆润,仍显得稚女敕。当初,月娘便是这般模样吧!
“容娘,婆婆说你愿意嫁与我?”
屋中寂静一时,忽地响起守中的话语,且说的又是如此,——敏感的终身大事。容娘头中一轰,心中狂跳,刹那间面红耳赤,浑身滚烫,便是连脚趾头似乎也烧了起来。她侧了头,避开守中的视线,两只手只紧紧揪着帕子,将那帕子绞成一团。
“你须得知道,我今被罢黜,只是良民一个,无任何功名在身。你若嫁我,也只是平民妇人,无任何荣光可依。且,来日若有际遇,我仍会回到军中。家中境况,你自清楚。二郎与七郎,于俗务上头甚为笨拙,日后诸事,将要由你一人承担。——你可细细想来,若不愿意,勿需勉强,家中自会替你定门亲事。若是愿意,我也可安心将家中诸事托付与你。如何?”
容娘心中如鼓击雷锤,咚咚咚的响个不停。她又是尴尬,又是羞涩,又是,——难过!她不知为何大哥当面说起此事,然大哥的话,风光霁月,虽不合礼法,却是无可指摘。
容娘咬了咬唇,勉强压了心中响动,道:“是。”那声音,却是细细的,羞涩的。她今日着水红色绣桃花瓣右衽短襦,下面系了一条白绫裙子,衬托得乌发如云,桃腮杏脸,十分妩媚。
便是于女事上不甚热衷的守中,见了容娘那眼饧耳热的娇羞之态,也不由得眼睛顿了一顿。然他是何等人也,不过一瞬,便收心敛神,道:“城北之事,你待如何?”
正自羞答答的容娘忽地听到守中之语,满腔羞意顿时如沸锅中浇了一瓢冷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恼意,奈何守中一本正经,也不得不好生想了一回,道:“正想着呢。若有证据,可断定是谁纵的火,揪往官府,判得明白,当可解民众几分恐慌。然火灾既起,想来还是有人甚为忌讳,仍需另想他法,消散他人的惧意方好。此事须得尽快了结,不然民众恐慌愈盛,于我们愈不利。”
民众对火灾十分恐惧,当日旧都火灾一起,连绵数里,烧得精光。普通老百姓度日,居处最是要紧,火灾一起,便为不祥。此次火事,虽来得太过蹊跷,然民众看到那熊熊大火,已生退意,如何还有心情来计较你的火灾因何而起?
守中轻轻点了点头,道:“其余事你且莫管,你只管如何善后,想好了便告与二郎,由他去与九郎商议。”
言罢,守中那狭长的眼睛静静的瞧了瞧容娘,那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容娘呆呆的看了一时,忽地明白,沮丧道:“容娘知晓了,外事由二哥去跑。”
容娘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次日醒来,精神便有些不济。偏偏靖哥儿今日甚是闹心,紧紧揪住容娘不妨,凡穿衣梳洗,皆要容娘亲自动手收拾,不得假手他人。
容娘哄着他收拾妥当,正要去老夫人处用饭之际,小环急急进来,喜滋滋的道:“小娘子,八斤说,昨日那群闲汉,被绑起来浸在清江河里过了一晚,今儿早上被人瞧见,方才得释。一个个,站都站不起来,去了半条命呢!响午,他们家人便一户户的登门致歉,刮了人家钱财的便还钱财,欺辱过的便磕头认错。如今城中传遍,人人拍手称快哩!”
容娘轻轻笑出声来,知道定是白甲等人所为。原来,拳脚功夫,比起嘴上功夫来,却是直快得多呢!
吃饭之际,容娘心情甚好,靖哥儿也瞧着她笑嘻嘻的。
婆子来禀:“张家小妇李二娘来寻小娘子,小娘子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