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占城稻,世人皆喜产出丰、耐干旱之种。然稻米粗糙,无本地粳米之芳香,入口难噎,故此价钱较之粳米要低三四成。”
这倒是事实,自仁宗年间,朝廷推广占城稻,因其易种产丰,极耐干旱,于是一夜之间,南北各地尽种占城稻。若逢灾害之年,虽收入不比丰年,也好过粳米,糊口之粮尽有,因此救活了许多可怜之人。但占城稻口感硬实,毫无黏性,每每要蒸许久方能成熟,不然便有米芯。故富有之家,不甚喜食。
这几年家中也种些粳米,因其产低,只留自用。若家中只有百来亩田地,便是欲贪口月复之欲,也不能够。那粳米产出甚少,十亩地的粳米产量不足五亩占城稻的收成呢。
容娘听到他做的如此铺垫,心中更是起了好奇心,急欲知晓那新稻种的优势在何处。守中的背甚宽,她安心的躲在后面,听那郎君说话。
“淮南所产白交、冷水香,味极甘美,兼有粳米的软糯,较之其余占城稻种,虽产出少些,但卖价亦高。上缴税赋之时,一石冷水香、白交之粮,可抵近两石的寻常占城稻。”
那车夫听到此处,叹道:“再好的粮食,便是种出来,也得有钱吃啊。我等卑贱小民,只得一把米熬粥即可果月复,哪管他香甜与否。”
那郎君笑着辩驳:“老丈,你却错了。若是老丈收得几石冷水香,自然可将冷水香贩出,换回寻常占城稻自吃罢了。即可得钱,亦可果月复,如何不为?”
容娘暗暗点头,心中有许多计较,却苦于不好发问。
老车夫听了遂道:“既如此。若天下皆种了郎君的冷水香、白交,到时米价自然便降了,却又要苦了我等只待糊口的穷汉。”
容娘心道。既有如此好稻,为何清平从未听说?定是这稻有甚挑剔之处。这商人狡诈,不曾提及罢了。
她心中如蚂蚁爬过,欲言而不可言,十分难受。心急之下,她又拉了拉守中的衣裳。
果然,守中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天下万物,自有阴阳利弊。不知此两种稻种。可有甚不如意处?”
容娘欣喜,不由侧了侧耳。
那商人倒也坦诚,直言道:“兄台爽快。实不相瞒,此两种稻种。虽入口与价钱甚优,但对田地极为挑剔,不若其他占城稻耐旱,独喜肥沃膏腴之地。故此若家无良田,也是种不成的。”
容娘心中速速盘算家中田亩。心道,若真那般好的话,家中的水田尽可种上甚么冷水香、白交了。不知稻种价钱如何,播种有何要领……?
容娘这边已经盘算着播种之事了,守中却对庄稼事务一窍不通。早就闭了口。那车夫唠唠叨叨与那几个商人说些别事,全然离了容娘的心属。
容娘无奈,心道,最后一次,今晚最后一次。心意至此,她的手便伸出去,再次去扯守中的衣裳。守中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右手一反,将容娘的手牢牢抓住。
容娘吓得心中乱跳,欲抽回,却被制的死死的,整条臂膀都无法动弹。容娘极为讨厌这种被制的感觉,她咬了牙,另一手一只只的去扳守中的手指。然而她低估了郎君的力气,那手指便似铁钳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她正羞恼中,却听到守中道:“你自己问来。”
容娘惊愕,半响方才明白大哥的意思。果然,那五指铁钳松开,容娘忙收回,借着些许光线一看,手被他握得红红白白的,皱褶犹自缓缓舒张。
容娘怨念,守中却接着对那商人道:“家中有几亩水田,我家妹子在家管事,对郎君的麦种甚为好奇,有些许疑问欲讨教郎君。”
那商人许是惊愕,过了一时方道:“小娘子但问。”
容娘眼中闪烁,也不客气,遂以收成、播种季节、稻种价格等等问之。
那商人听到小娘子声音清脆、措辞尔雅,先就愣了愣神。他心里寻思着这绝非农户人家小娘子,这郎君气度,也绝非常人。只是若此二人出自官宦或富贵之家,让人纳闷的是,他们竟然没有仆从。
然而小娘子虽不十分懂农事,问题却一一切中买卖要害,他只得打点精神,小心翼翼回了。
容娘听到此人甚为坦诚,每每涉及数目,便举详细事例说明,言语之间并不浮夸,心中便信了他七成。
她心中想了想,道:“若果如此,便买些试试无妨。但价钱上……?”
“价钱却没得商量!小娘子,此稻种乃淮南独出,若占得先机,将来收成,所卖价钱不知高出寻常稻多少哩!况我等花了好些力气,方收的这些,小娘子若有心,想必不会在意些许让价。左右我等兄弟也需赚个回程的路费不是?”
那商人急急拒了容娘的议价。容娘抿嘴一笑,心道,原来是个稚女敕的,若是高九郎,必不动声色,只等人钻套子呢!
她猜中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这一行人,却是初次远行。便是这领头的,原做过几年小买卖,偶尔得知稻种之事,便动了远行赚大钱的心思。便是出行的本钱,也是几家凑来的呢。商人逢着首桩生意,总是格外在乎,故此有些急躁。
容娘却不紧不慢,道:“庄稼之事,不比寻常。若是在铺子里买样物事,一眼便可瞧出优劣。便是当时不能瞧出的,过个十天半月,自可知晓。独独庄稼之事,下了种,秧苗出得可齐,谷粒可会饱满,皆是不可预测之事。故此,我若买了你的种子,若收成未有你所说之数,又当如何?”
那商人却笑了笑,此问他们早有准备,自然不怕。当下,他便提出,所买的谷种,只需付八成的费用,余下之钱,待来年收成之后再付。自然,其中若因天灾人祸,又有另一番说法。
“便如此吧,你算算家中需多少,便买多少是了,不必斤斤计较。”
守中忽地插口,容娘不由皱了眉头,暗道大哥实是扫兴。她正说得高兴呢!
那商人煞有兴致的瞧了瞧守中,心道,小娘子恁地精明,做主的却仍是大哥。可见无论大哥有多宠着小妹,到头来,总不能让一个小娘子胡来。他如此想,嘴上却道:“郎君大气。只是我们生意人,需得一一交待清楚。小娘子所说,乃是买卖正道。”
容娘听了,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既如此,先付七成?”
那商人怔住,容娘又道:“若非大哥打岔,我原待说六成的呢!”
婉转莺啼的声音,说起价来却是当仁不让,商人不觉头疼,眼睛便去觑那大哥,指望他来压住小娘子。火光之下,那个神色冷冽的大哥却抬眼道:“妹子淘气,请郎君勿怪。”
狭长的眼睛乌黑幽深,火光在眸子深处闪烁,那冷冽的神色也带了两分暖意,不似初初见到时那般瘆人。
商人颓然,与众同行交换了一个眼色,无奈道:“既如此,不知小娘子欲买多少亩田地的稻种?”
“五十亩。”
商人听了,倒有些意外之喜。原那大哥说有几亩水田,谁料竟然开口便要五十亩,听小娘子口气,怕是家中良田不只五十亩之数。商人如此想,便欲随着棍子往上爬一爬。不料小娘子说,五十亩之数,尽够明年留种的了,不必多买。商人再次丧气,本怀着一腔热血,欲南下寻几个大钱来使,不想一个小娘子便如此费力气。
当下几个商人趁着火光,将稻种称好。容娘从包裹中取了交子,付与那为首的商人。又说了家中所在,方便商人来年收钱。那商人听说是清平县,倒是十分欢喜,原来他们正欲往临安附近寻生意,想着临安富贵,周围所产之粮,自然不愁销路。
“如此。不如我等到了清平,还请小娘子为我等说道说道,若稻种在清平卖了,倒免得我等四处奔波。何况,我等欲往临安再寻些生意,清平甚近,十分便宜。”
这个事容娘却做不来主意,她抿嘴想了想,悄悄的戳了戳守中后背。
“几位若往清平,倒可以为各位在亲朋之间说几句话。生意之事,还需各位自己谋划。”
守中说得清淡,那群人却十分欢喜。人生地不熟,有个人说话,岂不好过自己磨破嘴皮?
当下那商人便与守中加倍亲近,他自称姓成,名忠,家中排行老大,是为成大郎。
因问到守中所做何事,守中淡淡说道:“不过四处游荡,并无甚正经活计。”
那成大郎却借机奉承道:“原来郎君四处游历,却是潇洒倜傥之人。不比我等,汲汲而营,不过谋些生活。”
守中垂眸,陡峭的侧面无端的带来些许寒意。商人无措,不知何处说错。半响,守中方道:“若能汲汲而营,便是好事。”
容娘听见,心中便沉了一沉。甚么“游荡”,甚么“潇洒倜傥”!她不由想到那夜大哥与那黑衣人之战,那般杀气腾腾的大哥,与如今这个声音暗沉的郎君,竟是判若两人。
大哥,心中也是悲哀的吧!
容娘怔怔的瞧着那边的墙壁,火光将大哥的影子映在墙上,高大,孤单。容娘有些许心酸,不由得伸手,顺着守中的背脊轻轻抚了抚。
守中的身子僵了僵,稍稍回头,道:“歇着吧。”
这一夜,雨始终未停。
郎君们围坐火旁,闲聊至半夜。守中静坐,后面的容娘呼吸均匀,靠着守中的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