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砚掩在袍子中的身体颤了颤,仿佛是强忍住了什么,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他是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亲人,也是我唯一的二弟。若是有别的选择,我怎么忍心那么对他。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让他走得痛快些。”
“痛快?”阮年喃喃地重复念着这两个字,随即又失笑道:“真可笑。”
“阮姑娘,你不懂。”苏一砚并没有如阮年想象中的那样,开始情绪失控起来,相反的,他此时的语气淡漠得慎人,“对我们而言,有时候活着只比会死了还更让人痛苦。我所做的也是他心里希望的,他想死,那我就亲手送他一程。至少,死在我的手中,总比死在…手中要好得多。”
那含含糊糊略过的词句阮年怎么也听不清。
苏一砚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的。
在这个情况下还能保持如此的自控力?阮年望着苏一砚不知是因为压抑愤怒还是克制悲伤而不住发抖的身子,阮年有些疲惫地叹道:“方才是我错了,对不起。现在无事了,你走罢。”
苏一砚这才回过头,脸上的神情虽仍是僵硬无比,眸子里却淀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他望了阮年一阵,弯了弯腰便又转过身往远处走去。瞧他那般姿态,阮年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但那种不踏实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远处的树林间,再也望不见了。阮年略一沉吟,从竹榻上下来,伸手拿过先前扯下来的纱帐,将它又挂在了原位。
现在也不该是想关于苏一砚话中深意的时候。更让阮年头疼的是那不知被何人拿走的书鉴。
看见苏一砚的时候阮年还怀疑过他,只不过发现他行走时的僵硬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苏一砚的內息和五年前并没有多少变化,可是他那腿应该是废了,手臂还能调用内力,但腿部经脉不畅,也是无法运用轻功的。
虽然心中不愿,但发生这样的事,也只能去找沈烟离商量了。
阮年没有心情再呆在这个地方,匆匆地望了一眼天色便走出阁楼。
现在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按照沈烟离的性子,此刻她不是在喝酒,便是在喝酒。阮年也不知道酒究竟有甚么好喝,前几年因为贪恋酒香偷偷抿了几口,最后被那股辛辣呛得连眼泪花都冒了出来。除此之外还被沈烟离抓了和现形,从此这件事便被沈烟离拿来做饭后闲谈不断的笑话刺激阮年。
沈烟离为甚么喝酒?
阮年问过她,沈烟离说她心眼小,许多事情藏在心里忘不掉,也放不下,喝醉了便能忘掉所有烦恼和忧愁。
或许还有仇恨。
因为阮年总是记得沈烟离说这番话时的复杂表情,还有比那表情更为复杂的眼神。
阮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囊,努力地深呼吸想将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去。
喝醉的沈烟离,总让阮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这种感觉非常的难受,明明觉得在甚么地方见过,但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想起。
阮年讨厌这种感觉。
绕了许多小道,才看见那座搭在满园梨花间的小屋。阮年还未走到门口,便闻见了从屋内渗出的酒香。
这是一种奇怪的酒,香味似花蜜般甜腻粘稠,入口却犹如刀子割喉,又辣又涩。阮年只是皱眉抿过一小口,便被这酒给醉倒。最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能勉强睁开眼睛。
阮年推开了门。
桌上尽是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和酒杯。沈烟离白皙的面颊上染上两抹醉酒的坨红,醉眼迷蒙地倚在桌旁,口中在不停地喃喃着甚么,裹在红衣中的娇躯正轻微的颤抖着。哪怕是这神志不清的状态,她也没忘了将那个宝贝盒子搁在身侧。
屋内还有一个女人。
对阮年来说,这个女人并不陌生,因为曾有过一面之缘。
她背着那被黑层层叠叠的黑布遮掩住锋芒的巨剑,正稳稳当当地坐在远处的竹凳之上。♀安静得犹如空气,没有半分的存在感。
阮年推门的声音使她脖颈微动,继而便对上了阮年疑惑的目光。
相较于那日的空洞失魂,女人漂亮的眸子中多了些甚么。望着阮年的眼睛清明通透,虽然她的眼底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绪,却也不会让人产生刺骨的心慌之感。
女人的削瘦高挑,背脊挺得笔直。
就如同她的剑一般。
两人默默地对望半晌。
女人眼神淡漠道:“我名为乌狄。”
阮年点点头,走到沈烟离的面前想将她软倒的身体扶起,没想到才刚刚触到沈烟离的肩头,她便捉住了阮年伸出的手。
力道极大,捏得阮年的骨节轻微的作响。
沈烟离醉的有些糊涂,桃花眼中含着汪汪水波,眼眶因酒意而微微泛红,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风情。她捏着阮年的手,唇边的笑容愈绽愈大,妖娆得慎人。
阮年望着那个笑容,不自然地皱了皱眉,继而又神情淡漠地看了看被沈烟离捏得快要变形的手骨,淡淡道:“真醉了?”
沈烟离没有回答阮年的问题,只是在听到她说话的时候,便松开了抓住阮年的手。
正当阮年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沈烟离又探出了另一只手,捉住了阮年的下巴。
这次的力道虽然没有上次那般重,却也轻不到甚么地方去。阮年闷哼一声,身子便被迫往沈烟离那方靠了靠。
沈烟离这无赖地动作让阮年有些恼怒,当下也不再顾及沈烟离,眼神略略一寒,便抓住了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轻声道:“沈烟离,若是你还不松开,明日你就不要怨我下手不知道轻重。”
沈烟离就这样定定地望着阮年,手中也不再动作,望着阮年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阮年被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
想退不能退,想进不能进。
“阿年。”沈烟离神色怔怔,蓦然就流下两行清泪来,“你为甚么不肯认我。”
阮年被这诡异的话问得有些呆滞。一时间也忘了反驳她嘴中的称呼,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惊愕地张了张唇。
“不…不是。”沈烟离又愣愣地怔了半晌,眼中的光芒愈来愈昏沉,“你不是她。”
沈烟离说完这话的时候,猛然就松开了阮年的下巴,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身来,可能是醉意上来了,沈烟离再也支持不住,头一偏,就栽倒在了桌上。
若不是阮年眼疾手快,沈烟离此番可能便要倒在地上睡去。
沈烟离靠在阮年的怀中,嘴中一直在小声的嘟囔着甚么。阮年凑近听了听,只听见她似乎是又哭又笑,时而又嘻笑怒骂,含含糊糊地念着甚么,阮年努力想听清的时候,沈烟离却又念叨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沈烟离竟然真的喝醉了。
阮年将沈烟离小心翼翼地放在屋内的木床之上,沈烟离抓着枕头骂了两声,就歪头睡死过去。
阮年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转过头对那个自称乌狄的女人道歉:“她…平日里都喝不醉,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失礼了。”
乌狄摇头道:“我本来便不是客人,你也无需对我注意礼数。”
不是客人?
阮年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你此番前来?”
“有求于她。”乌狄的眸光扫过木盒,轻声答道。
阮年想拿起木盒,却又想到了沈烟离所说的话,犹豫一阵还是没有擅自动沈烟离的东西。只是道:“沈烟离说,这是为你准备的见面礼。”
乌狄看着阮年,淡道:“见面礼,说得倒是挺好听。”
阮年咳了一声,笑道:“其实她心地不坏,并不会真的让你如何求她。”
乌狄沉默了一阵,道:“她只是在你面前这样罢了。她本质便是一个黑心肝的女人。”言罢,乌狄顿了片刻,又道:“有得必有失,也不能怨她是黑心肝。”
阮年又笑了两声,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沈烟离,便对乌狄道:“我平日里未出过府,也不知外面人是如何评价她。只是这几年相处下来,觉得她身上的秘密太多,也不曾了解和贴近过她。”
就像方才她半醉半醒的时候说的话,阮年也不知是甚么意思。
也不知是醉后胡话,还是醉后真言。
想到这里,阮年便觉得有些好笑,应当是醉后吐真言罢,毕竟她平日里清醒的时候,才是真的忽悠得人晕头转向。
相比之下,还是她喝醉了更让人开心些。
“外头并不知有她这个人。”乌狄又是淡声道,“知晓她的寥寥无几,但都分外敬畏她,尊称她为罗刹。”
“罗刹?”阮年看着乌狄的眸子,皱眉问道:“为甚么是这么凶煞的名字?”
罗刹是指食人血肉的恶鬼,男子极丑,女子极美。也是暴戾可畏之鬼,让人谈之色变。
“你心中知晓答案,不必问我。”乌狄的眼中淡漠疏离,轻声道:“我很尊敬她,求她我也是愿意的。”
阮年并不讨厌面前的这个女人。
相反的,还有些欣赏和喜欢。因为乌狄安静,淡泊似雪,从感觉上来说,和念安有些类似。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念安给人的感觉太过于遥远,早已月兑离了尘世,是立于雪山之巅的神。而乌狄更像一柄冷剑,锋利,淡漠。
阮年将桌上的酒坛扶起,酒杯叠好,望着乌狄的眼睛道:“我去吩咐下人为她煮碗醒酒汤,你要等她醒来吗?”
乌狄摇头,起身便往外走去,轻飘飘道:“待她醒了我再来罢。”
阮年望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就开口问道:“你是来求甚么?”
乌狄的背影一滞。
阮年站在原地,眼睛瞬也不瞬望着。
“呵。”乌狄好像是轻笑了一声,语调仍旧淡漠薄凉,“求死。”
乌狄的背影消融在日光之中。
阮年只觉得浑身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乌狄的事儿我要加油写~
其实挺喜欢这个女配的。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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