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的队伍并没有片刻停留,吴九自然没有机会去收敛,那个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儿,更何况,就连自己的老娘,吴九他都没有机会去收敛。
吴九知道自己窝囊,知道自己没用,可是那些不窝囊的,不没用的人,他们的头颅还在村口的木桩上,死不瞑目……
从吴家村,行军到莱州城,需要十几天的时间。
沿路上,杨虎的队伍再次洗劫了经过的几个村庄。
然而这一切对于如今的吴九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
每天仍然是吃着分给自己的那一个有点发馊的窝窝头,喝着没有几片菜叶的“浓汤”。
唯一的不同,只是敢死营里又会多出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
十几天过去……
吴九来到了莱州城下,他仍然拿着那根锄头柄,站在人群之中,仍然一句话没有说,甚至连今天多发的那个窝窝头还放在怀里没有吃。
赵怀忠副帅说了,今晚就要攻入莱州城,到时候,允许大家洗城三天!
吴九没有想过攻入莱州城后会怎样,甚至没有想过如果攻不入莱州城又会怎样,他只是这样如行尸走肉般,随着人群前进而前进。
————————————————————————————————————————————————————
咚咚咚咚……
“攻城!!攻城!!!”
战阵的后方,战鼓声隆隆作响,每隔十几丈远,便有一个挥舞着写着“赵”字大旗的令旗官,一边挥舞着大旗,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无数的、密密麻麻的匪兵,穿着简陋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盔甲的,用木板、破皮、烂铁,编缀成的褡裢样的东西便往上冲,而吴九也随着周围的同伴,拿着自己的那根木棒,一起闷着头,死命地向前冲。
他们并没有什么攻城车、攻城锤,更不必说什么大炮、井阑,甚至连弓箭手都欠逢,只是有不少人扛着简陋的,临时钉制的数架云梯。
……
从城墙上往下望去,无数的匪兵,没有什么阵型的,就这样黑压压地,一窝蜂地,朝着城墙蜂拥而来。
若是再仔细望去,还可以看到,冲在前排的那些匪兵手里甚至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很多人拿的根本就是一根削尖的木棍。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更没有兴奋,只是一脸的麻木,再配上他们因为饥饿而变得形容枯槁的面容,如芦柴棒般的四肢,这简直就像是末世电影中的,僵尸围城一般的场景……
“点火!!开炮!!”
城墙上的明军守军点燃了城墙上十数尊虎蹲炮的引线。
轰轰轰……
除了一尊炮炸膛之外,火炮中喷射出的各种开花弹、实心弹从城墙上,一溜火光,带着好看的弧线落入城下的匪兵军阵之中,没枚炮弹不必瞄准,都能带走十数名匪兵的卑微的生命。
然而这十几樽火炮的炮弹打入那城下乌泱泱的大军之中,就好像小石子投入大海之中,溅起一朵血红色的小浪花,转瞬间便没了踪影,连一丝涟漪都带不起来。
就连炮声,也都被阵阵的擂鼓声和匪兵们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声所淹没。
“清炮!!装药,上弹!!”城墙上的明军千户,大声指挥着炮手,然而这些炮手毕竟疏于训练,开炮的准备工作进展缓慢。
再加上城墙上的虎蹲炮平时也少人维护,第一次开炮便出现了炸膛,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发炮弹发出,除了一颗哑弹之外,竟然又有连樽大炮炸了膛。
好在每次点火过后,明军士兵总是躲的远远的,除了一个士兵被大炮碎片溅伤外,并没有出现兵员死亡的惨剧。
可即便是这样,两发炮弹过后,匪兵的前锋已经行进至了护城河,前面扛着云梯的匪兵已经把梯子搭上了护城河的两岸,而更多的匪兵则是直接跳下了护城河。
因为连月来的大旱,所谓的护城河早已经没有了一点水,甚至连河床的最底部都没有一丝潮湿的气息。
“炮手,退下!弓弩手,上前!上弦!!放!!”
飞蝗般的箭雨,从城墙上洒落下来,冲在前面的那些匪兵身上的所谓的铠甲,对于箭矢的防御力基本为零。
一波箭雨过后,几十上百人便这样翻滚到护城河下,再也爬不起来,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跟在后面的其他匪兵,却根本连看一下倒在地上的同袍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踩着刚才还跟自己并肩前进的同袍的尸体便继续上前。
或许很多中箭者根本就没有被射中要害,他们的死因根本就是后面同袍的踩踏。
这箭雨造成的杀伤力,显然比刚才的两轮炮击要高上许多。
而匪兵们鲜红的血液,也终于给那干涸的护城河河床带来了一丝湿意,混合着河床上的黄土,护城河中出现了一片渗人的泥泞……
此时的吴九正躺在这泥泞地河床之上。
刚才,他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远处黑黝黝的城墙,看到城墙上火光四射,听到火炮落入人群,却看不到火炮究竟造成了怎样的杀伤。
吴九有点庆幸,那可怕的大炮没有打到自己身上。
他随着人群一直冲到了护城河边,突然胸口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推力不大,仿佛有什么异物,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不疼,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吴九冲下了护城河,他才看到是一支箭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直到这时,撕裂般的痛疼,才从吴九的胸膛蔓延开来。
身体逐渐没了力气……
突然,脚下一绊。
吴九摔倒在地,吴九回头看了看,是另个倒下的身体绊倒的自己。
吴九想要再爬起来,可是却怎么也使不出站起来的力气。
努力了几次之后,吴九终于放弃。
他努力找了个令自己略感舒服的姿势,平躺在那有点泥泞的河床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吴家村,回到了那个平静、安详的所在,他仿佛正躺在自己的农田中偷懒,而老娘在家里则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饭菜。
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再偷看一眼小花,哪怕她冲自己笑一笑也好,她一定还会甜甜地冲着自己叫一声“九哥”。
那声音那么甜,那么好听……
吴九看了最后一眼天空。
那原本便晦暗不明的夜空,如今更是平添了几抹诡异的血色,不知道是因为远近的火把映照,还是那些枉死的人的鲜血与灵魂染就……
吴九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时候如果能反抗就好了……
能反抗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