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在秦昱暄的期待中很快就来了。可这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不同,平静得很,什么也没发生。紧接着又一个六月十七也平静的过去了。两年的时间使秦昱暄成了一个地道的农夫,可他还是没有离开凝碧川。不过他也始终没有娶江碧菡,虽然他在生活上已经变得非常的依赖她。
三家村的人都知道秦昱暄中魔了,江碧梧最终也在妹妹的哀求下原谅了他,还和他成了好朋友。
随着时间的过去,秦昱暄越来越失望,长夜无眠的时候,他偶尔会到江家兄妹处和江碧梧小酌。半醉半醒时,秦昱暄会无限歉疚的对江碧菡讲述一些他以前在尘世中的生活,强调自己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到这里来只是师傅对自己的考验。
每当此时,江碧菡都会凄然的重复道:“暄哥,你中魔了。”她的眼光越来越让秦昱暄茫然和害怕,以至于到了最后,秦昱暄连这唯一的宣泄也不敢做了,他变得沉默而孤独了。
只有江碧梧有时也会来找他。可江碧梧找到他后,总是语重心长的道:“昱暄,你也真该醒醒了,别再做梦了!仙界中修道的人的确不少,可我们这些普通人是没有那个福气,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机缘。”
她的话同样也让秦昱暄茫然和害怕,更多的则是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在尘世时,告诉母亲自己将去仙界,母亲那混不在意的笑容。记得母亲说:“到了仙界,别忘了给我带一点人参果回来,让我也尝尝草还丹的滋味。但你可千万别去招惹盘丝洞的蜘蛛精,小心让她把你给缠住了。”那语气是轻松的戏谑的。
匆匆的,又是一个六月十七来到了。算算日子,秦昱暄到凝碧川三家村已经有整整三年了。
已经绝望的秦昱暄天没亮就离开三家村,独自到了村外的一个没人的小土岗上,当足卓宁和回澜就在眼前般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大喊:“两位师傅,你们难道忘记秦昱暄了吗?为什么还不来带徒儿走呢?”
秦昱暄一直跪着,满怀希望,看着太阳从远处的缥缈的山峰中,一点点的慢慢的升起来,越来越高,将大地变得和蒸笼一般的闷热。然后又恐惧的看着它渐渐的落下去,换了还算圆的月亮冷冰冰的挂在天空。
大地依然像蒸笼一样的闷热,热得人最后的希望也随着汗水蒸发掉了,闷得人浑身都透不过气来。秦昱暄失掉了所有的力量,除了跪着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两个火把缓缓的接近土岗,是江家兄妹提着一大包的食物走上土岗。
将火把插在地上后,江碧菡抱住已经麻木了的秦昱暄,哭道:“暄哥,你该醒醒了,哪有什么师傅!即便是有,他们也不要你了!”
秦昱暄失神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痛苦,扭头看着江碧菡,喃喃低声问:“碧菡,你说什么?我不太懂,谁不要我了?”
江碧梧坐到秦昱暄的对面,沉声道:“昱暄,忘了求道的事情吧,那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有的神话。”打开包袱,将里面的食物摊开来,“让我们喝一点酒,忘掉你那个不现实的卓宁和回澜,安心的做一个普通人吧。仙界普通人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只要你肯做,也是有吃有喝的。”
秦昱暄一把推开江碧菡,揪住江碧梧的衣服,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让我忘了谁?我的师傅卓宁和回澜吗?”
江碧梧一掌就将秦昱暄掀翻在地上,不顾妹妹的哭喊劝阻,对着秦昱暄一顿拳打脚踢。秦昱暄也奇怪,就好似木偶一样的毫不还手,呆了一般只在嘴里喃喃的念:“使劲打,使劲打!让我看看自己会不会疼,是不是在做梦!使劲打,打醒这个奇怪的梦!”
江碧菡劝不了哥哥,心疼的扑到秦昱暄的身上,替他挡着哥哥的拳脚,哭道:“哥哥,你真的要打死他吗!”
江碧梧停了下来,直眉瞪眼的大吼:“对!我就是让你忘了卓宁和回澜,因为他们已经忘了你了!你将一辈子就留在三家村了!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没有人会带你离开仙界了!他们已经忘了你了!不要你了!”吼完,还未解恨,气呼呼的坐下,捧起带来的酒罐,狠狠的喝了一大口。
秦昱暄跪了一天,一点东西也没吃,早就全身麻木,疲累不堪。在被江碧梧痛打一番后,身上虽疼,也比不了心的痛,耳边回响的就是江碧梧的话:“他们忘了你了!不要你了!”他知道这是真的,深深的陷入绝望之中。
江碧菡被秦昱暄空洞迷茫的表情吓住了,抱着秦昱暄一阵猛摇,哭道:“暄哥,你可不要吓我呀?你怎么了?说说话呀!”秦昱暄依然像死了一样的没有一点的反应。江碧菡伤心欲绝,放声痛哭。
江碧梧瞧瞧一片痴心的妹妹,再瞄一眼木无表情的秦昱暄,长叹一声,道:“小菡,你死心了吧!”
秦昱暄浑身一震,缓缓的推开江碧菡,呆呆的坐了起来,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抬头望天,嘶声道:“你们让我如何死心!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汽车,没有电影,没有煤气,……连应该有的法术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我不学了!我不学了还不行吗?师傅,带我回去吧!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去了!”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连一肚子气的江碧梧听了亦觉伤心。
江碧梧起身将带来的酒食挪到秦昱暄的身前,拍着他的肩头道:“认命吧,兄弟!不管你还想不想学,你都回不去了。”端起酒罐递给他,“来!喝一点!从今往后忘了你的那个尘世,安安心心的和小菡过日子。”
秦昱暄接过酒罐,咕嘟咕嘟的喝了一大口。这是江碧梧自己酿的土酒,又辣又烈,火烧一般的顺喉而下,顿时将秦昱暄烧得晕忽忽的。
江碧梧撕下一个鸡腿递给秦昱暄:“吃吧!小菡为了你,将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一只。你可不要辜负了小菡的心意。”
秦昱暄推开鸡腿,惨然一笑,道:“我对师傅保证过,以后绝对不吃荤。”低头看看,见除了鸡外,还有一包五香蚕豆,拈起一个丢进嘴里,抱着酒罐又喝了一大口。
江碧菡看着,只觉得伤心不已,不知道是为了秦昱暄还是为了自己。
江碧梧抢过酒罐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这小子,就是这样的死心眼!你师傅不理你了,你还顾念他们做什么?”
秦昱暄眯着眼,凄然道:“说对了,我就是死心眼,否则也不会流落到这里了。”指着江碧菡,“可我没有菡妹的心眼死,她才是真正在死心眼,认定我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暄哥。”大力的一挥手,秦昱暄道:“我们都是死心眼!”
江碧菡心中一颤,这是秦昱暄几年来首次称她“菡妹”,她本应该高兴,可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呢?她泪眼迷离的凝视着秦昱暄,第一次真的觉得他不是自己从小就认识的暄哥,抢过酒罐也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穿心烧肺,两朵红云飞上她的双颊。
她的反常引起了秦昱暄的注意,借着朦胧的月光,秦昱暄用心打量这个宣称和自己已有婚约,又不辞辛劳细心照顾了自己三年的女孩。她有着和夏琴一样是闪亮凄迷的双眸,但比夏琴少了一些慧捷,却多了些体贴的清纯,让人如沐春风,比起来另有一股吸引人的风情。她和夏琴同样的善解人意,又比夏琴少了些咄咄逼人的英气,益发的显得温柔婉约。
三年了,自己从未对她有过半句好话,可她一直默默的为自己做着一切,自己的衣服全是她做的,她洗的。这份委曲求全的忍耐力,肯定是夏琴这样具有**意识的现代女性所没有的。若说夏琴是热烈的玫瑰,美丽热情,奔放大胆,不小心还会被她刺一下;那么江碧菡就是悄悄绽放的幽兰,淡雅含蓄,清香宜人,不管你是否用心去察觉她的存在,都会被她的幽香慢慢包围,轻轻融化。自己如果真的能够和她终老一生,亦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秦昱暄看得痴了,心中充满突然发现幸福的震撼,冲口而出的问:“真的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暄哥和你一起长大吗?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江碧菡好像没听见似的,又喝了一口酒,任凭泪水顺着通红的脸颊无声的流淌。
江碧梧乜斜着白了一眼秦昱暄,学着秦昱暄的口气道:“真的有一个你口中形容的尘世供你长大吗?值得你一直念念不忘?”
秦昱暄一愣,忽然又想到了夏琴。原来她也不是唯一的,也是可以被替代的,这世界上原来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江碧梧呆了一下,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纵声大笑起来。江碧菡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个捧月复大笑的男人,心中虽疼,还是展颜道:“来,让我们喝酒,莫要辜负了今晚的明月。”
十七的月亮依然可以称得上是又大又圆的,像个白玉盘般的高挂天际,凛然不可侵犯,让人无法想象十几天后她会只剩下弯弯的一牙。可这变化亘古至今一直延续着,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第二天,秦昱暄是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他不记得昨夜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大概是昨夜喝得实在太多了,他的头到此刻还有些疼。
该起床了,已经比往日迟了。挣扎着爬起来,他有些口渴。跌跌撞撞地来到厨房,抓起瓜瓢到水缸中舀水喝,赫然发现水缸是空的。这才记起昨天自己跪了一天,什么事情也没做。不禁苦笑了一下,不管怎样伤心,这日子还是要继续的过下去。放下瓜瓢,落寞的挑起放在门后的水桶,到井里去担水。秦昱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强烈的思念起以前家中的自来水。
昨天一天都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点蚕豆却喝了一肚子的酒,两但水挑下来,秦昱暄已经有些腿肚子打颤了。可他没时间休息,因为他现在非常的饿了,必须要立刻生火做饭了。这里可不像尘世,饿了可以随便买一些自己愿意吃的糕点零食,包子油条之类的充饥,或者找一个饭馆大吃一顿,饱饱口福。不禁又想到从前他在尘世的时候,慈爱的母亲将做好的早点捧至唇边,自己也不愿意碰一下。到了仙界以后,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每天都必须吃足三顿饭。
今天是怎么了,尽想些没用的事情?秦昱暄苦笑着摇摇头,按下对尘世强烈的思念,转身到材房抱了两抱稻草进来扔在材灶边。然后又熟练的淘了一些米放进铁锅中,盖好又大又笨的木头锅盖后,转身在灶眼前坐下来。迅速的挽了一个草把,用打火机点燃后,塞进灶堂中。熊熊的炉火燃烧起来,秦昱暄又加了一个草把进去,顺手用火钳在灶堂中刨了刨,好让更多的空气进去,使火烧得更旺一些。火要空的道理他以前也懂,但到了这里才深有体会,并灵活运用。
等着饭熟的时候,秦昱暄下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不由得再次露出一丝苦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就要费掉够他吃一个月的粮食来换。若能回到尘世,光卖打火机也能变成亿万富翁。整个三家村只有他有这么奢侈,肯用口粮去换打火机,只因为这打火机让他有一些真实感,亲切感。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的绝望,秦昱暄今天特别的思念尘世。想到以前连煤气灶也不会用,可现在却能熟练的使用材灶,他再一次苦笑,叹了一口气,真的有些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回到这么原始灰暗的生活中来。
就着咸菜吃完早餐,秦昱暄拿起一根竹竿,准备到水田中去除草。刚来的时候,他连水稻和韭菜也分不清楚,可现在只要用竹竿轻轻的一拨,他就能准确的将混在水稻苗中的稗草选出来。不管是有多少的感触,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昨天已经耽搁了一天,今天有不少是活儿是必须要完成的。
“暄哥,你已经没事了?”江碧菡提着一篮子早餐走进院子,看见秦昱暄手里拿着竹竿,笑着问道:“要去除草吗?”
经过昨夜的震撼过后,秦昱暄知道自己非是对眼前的玉人无情,很怕自己会陷进江碧菡的柔情中不能自拔,用他自己可以表现出来的最冷淡的态度点点头,淡然道:“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江小姐不要老是给我送饭来,我消受不起。”看也不敢看江碧菡,快步朝外走去。
秦昱暄冷淡的让江碧菡笑不出来,她幽怨的看了一眼秦昱暄,僵在院子中央,垂下目光,叹气道:“酒醒了,梦又开始了。”
秦昱暄猛的一震,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看身上的麻衣粗布,再环顾周围的竹篱茅舍,究竟自己是现在在做梦,还是以前在做梦?又或这一切都不是梦?自己难道真的认命了,就在这里这样的过一辈子?在怀念过去和怀疑现实中过一辈子?
秦昱暄抛下竹竿,抓住江碧菡的双肩,急切的道:“你再说一遍,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碧菡莫名其妙,不知道秦昱暄何以会问这样古怪的一个问题,但出于她一贯的柔顺,还是详细的回答道:“这里是仙界凝碧川三家村呀。”
秦昱暄盯着她,两眼喷火的又问:“你肯定这里是仙界?”
江碧菡点点头,她被秦昱暄的神情吓坏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秦昱暄。
秦昱暄的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焦急的问:“仙界是否有一个峨眉山?”
江碧菡从未见过秦昱暄这副神情,有些害怕的点头,道:“峨眉山就在凝碧山脉的后面,听说那里有一个通往尘世的出口。”
凝碧山脉是离三家村不远的一座有着茂密的原始森林的山脉,站在秦昱暄的小屋里,就可以清楚的看见这座终年云遮雾绕的大山。
秦昱暄忽然嚎叫一声,丢下院子中的江碧菡,反身奔回屋里,迅速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走出来。
江碧菡的心凉凉的坠入深渊,不顾一切的拦住秦昱暄,凄然道:“暄哥,你真的要放弃菡妹,去找通向尘世的路吗?菡妹待你不好吗?”
秦昱暄的心中一阵颤抖,差点就要屈服在江碧菡的目光中,永远留在三家村。良久,秦昱暄长叹一声,惆怅的道:“菡妹,我不是属于这里的。”终于义无返顾的踏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