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念在外面晃荡了两天,时而心乱如麻,时而恨得牙痒痒,他脑海中不知涌现过多少计划,但过不了几分钟,脑袋又变得空空如也。
最后他终于想到,无论他是要复仇,还是要自救,有一件事都必须要做。
他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故意在花街来回走了好几道,这才回到家。
一打开房门,陆熙海就焦急地迎过来:“你去哪里了?怎么几天都看不到人,厂里的人也说你没来,到底……”
话没说完,她就愣住了,来回打量了好几回,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为念,你,你去哪了?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还全身都是,都是这种香水味?”
何为念准备好的所有台词,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幻影。
因为他看到陆熙海的身后,站着方亦申和方泽桐。
陆熙海担忧地看着何为念:“怎么了?脸色发青的,很不舒服吗?”
何为念嗫嚅着说:“为什么会……”
方泽桐看何为念的眼神,从来没这么难过过。像是无论发生海啸地震,都不愿意再从他身边移开一步。
方泽桐缓缓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所以……才把他带来的。”
方亦申一脸茫然地看着何为念。
何为念刹那就明白了,和甘如摊牌的那天晚上,方泽桐都听到了。于是他把方亦申拉来,要和何为念摊牌。
可是偏偏,他要挑这个时候,多么讽刺。
那些话,那些何为念最想说出口的话,时至今日,怎么可能还说得出口?
何为念竭力绷着脸,让自己看起来冷酷无情:“我是回来,和你离婚的。”
三人的表情,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
何为念绕过陆熙海,坐在沙发上,爱理不理地开口:“不用我说,你应该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
陆熙海脸色苍白,惶然问:“不会的,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何为念叹了口气,说:“反正事已成定局,问理由有意义吗?”
陆熙海身体颤抖着说:“我不要!为什么要离婚?我只走了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何为念冷淡地打断她:“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离婚是对你最好的,我已经不爱你了,就这么简单。”
陆熙海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态声音:“我不要!我不接受,我不相信你会背叛我,我不相信!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想成为我的负担,你才故意要赶走我?”
何为念听到这句话,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世上果然没有人能比自己的妻子更了解自己了。
但这,也是他最头痛的。
方泽桐什么话也没有说,连表情都没变过,可眼神,就如同一根尖针,深深刺进何为念的心里。
方亦申作为一个标准的看客,已渐渐开始愤怒。
何为念喃喃地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清高,我也是个男人,女人的诱惑,有时我也无力招架,如果不信的话你就去问,她叫安洁,是个小姐……”
不明真相的方亦申突然大声开口:“小姐?!放着这样好的妻子不要,去找什么小姐?”
何为念脸色一暗:“你一直是这样看不起小姐,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方亦申一怔:“以前?什么以前?”
方泽桐瞪了方亦申一眼,说:“你忘记你还有个儿子吗,就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被方亦申打断了,他异常激动地大声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方泽桐还要再说,又被方亦申烦躁地打断:“够了!那个用下|贱手段毁掉我所有生活的女人,我连想都不愿意想!那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你……”就连方泽桐听到这话,都揪心不已,更何况是何为念?可何为念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他悲凉而自嘲地一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他的计划,绝不能因此被打断。
何为念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熙海,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离不离婚。”
陆熙海不说话,只是用单薄得发抖的身子面对他。
“不答应,我就交给民|政局处理,你自己一个人,爱怎么过怎么过,我不会过问你,你也不用过问我的事。”
陆熙海只是哭:“我不离,我死也不离,你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妓|女和我离婚,你不可能是这种人!”
何为念站起身来,突然在陆熙海脸上用力挥了一耳光,然后大声说:“你真的很烦人!我叫你滚你听不见吗?我不想再看见你!”
方亦申看到捂着脸倒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陆熙海,瞬间怒不可遏,冲过去就给了何为念一拳,骂道:“你居然打女人,你还是男人吗?你这个混账东西……”
说罢就把何为念摁在地上,对着他一顿猛打,原本温和忧郁的方亦申一旦生气,却是气势汹汹,判若两人。
陆熙海又爬起来拉住方亦申,哭道:“别打了,别打他,求求你别打他……”
方亦申松开何为念,心疼地看着陆熙海脸上鲜红的掌印,愤愤地说:“你还要护着他?你不用害怕,有我们在,没人再能伤害你!”
何为念无力地躺在地上,抹去嘴角的血,干笑一声:“对,就让他们保护你,永远也别再见我,我这种比地底泥还要肮脏的人,根本配不上你。”
方泽桐默默走过去,想要扶起何为念,却被他干脆地推开。
他打过方亦申,现在方亦申又打了何为念,真可谓一报还一报。
陆熙海却不领情,拼命想挣月兑方亦申,悲恸地喊:“我不走,让我留在这里,我不要离开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这样对我……”已经嘶哑的喉咙,连哭声都变得苦涩。
见她只是哭,方亦申气得脸涨得通红,用力摇晃着陆熙海的肩膀,大声说:“你醒醒吧!他都这样对你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如果让你再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见陆熙海还满脸痛泪地望着自己,何为念冷笑着说:“要走就赶紧走,我打也挨了,骂也挨了,还欠你什么?”
方亦申见状更气,拉着陆熙海就往门外走,嘴里说:“小桐,跟我走!”
方泽桐显然不愿意走,眼下他不知道何为念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感觉得到,何为念的眼神,比任何人都痛苦。
此刻,何为念却抬起头,双眼凌厉:“你也给我滚。”
方泽桐眼神一怯,就是这个功夫,被方亦申大手一拽,拉离了客厅,走出门口。
门口还响着陆熙海的声音:“我不走,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听见声音逐渐消失,何为念痛得早已麻木的身体,终于重重倒在了地上。
原来,你并没有因此而讨厌我么。
真是太好了。
可惜今后,就很难说了。
何为念叹了口气,躺倒在地板上,嘴角的血迹竟变得鲜甜而滋润。
父亲的拳头,当真是不能开玩笑的,何为念苦笑一声。
要是她还在,肯定会帮自己包扎得仔仔细细,而今,自己却在这,孤苦伶仃地品尝着这股深入骨髓的痛感,不是身体,而是来自于心。
可他又能怪谁呢,赶走她的是自己,打她的也是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他身上简直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的遭遇无论有谁参与,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一次又一次,主动张开嘴迎接毒|品,是他膨胀的无知,抵押了厂子,为了偿还债务而卖掉厂子,也就这两天的事了。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他可恨,又会有谁觉得他可怜?
而今,惟一能可怜他的人也不在了。
他对如今的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不会告诉别人,让别人帮忙,就等于是连累别人。
雷高和万矮子,区区汉|奸和走狗,要报复你们,何需拼上自己的命?何为念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眼前那些两人共同布置的家,眼里竟然有些湿润。
他把家里仔细打扫了一番,门窗都关好,然后锁上门,离开了苏州。
兜兜转转,他终于来到了顺德市医院,那里,有他病痛缠身的养父。
“我该怎么做呢。”这是何为念坐在床边跟老何说的第一句话,他的神情疲惫而苦恼,而这些烦恼,他甚至无法和有血缘关系的两位亲人倾诉。
老何悠悠看了他一眼,躺在床上的身体瘦骨如柴。
“臭小子,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搞得比我还可怜,我可不希望刚死就看见你来找我。”
老何全身都是管子,就连排泄也要通过导管连接到床下的桶。
“可能也差不多了。”何为念苦笑。
老何立刻拉下了脸:“什么东西不好碰,碰这遭罪的东西。”
何为念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自己胸前,沾了一点点白色粉末,粉末虽然看上去渺小无害,但老何是很熟悉的。
在老何第一次看见小桃的时候,她的胸口,就有这样的东西。
这种东西,会让人失去理智。老何清楚记得当年小桃把何为念交给他的时候,一脸的漠然和轻松,就像丢掉生活垃圾一样爽快。
她走得干净爽利,连回头看儿子一眼都嫌多。
而今,他看到何为念也是这样,血缘总是如此,让命运陷入可怕的循环。
“我是被人陷害的。”何为念解释。
“那就把那些陷害你的人都整得翘辫子,再慢慢地戒。”老何虽然说话费劲,内容却气势汹汹。
何为念从小老实勤奋,却有人这样害他,老何如何不愤怒,如何不心疼?
只要一想想,他的身体就喘不上气。
“别激动,躺好。”何为念摁住老何那颤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
“没去参加你的婚礼,真遗憾啊,明明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礼。”老何突然老泪纵横,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淌下。
何为念笑道:“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办一次,只为你办。”
老何摇头:“我快不行了,你还是多花点精力,找你的生父去吧。”
何为念苦笑:“你也是我的父亲,要不是你在,我可能已变成内心阴暗的小混混了。”
老何笑了:“没错,你就是我儿子,我的亲儿子,可惜我再不能帮你打他们了。”
何为念知道他想说什么。小时候他被欺负,总是老何拿着笤帚竹篓各类武器帮他出气,让他在小伙伴面前找回许多尊严,方圆百里都知道,他何为念,有个不好得罪的凶悍父亲。
这是不会投机取巧的大老粗,唯一所能表达的,对儿子的保护和关爱。
“你谁也不用去管,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的儿子,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娃,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没错,何为念无法原谅雷高和万矮子,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去讨回应有的自由和尊严。
就算牺牲再多,也不能让自己的生命苟延残喘。
当他恢复信心,重新抬头的那一刻,看到的,只有老何那静止的笑容,还有那轻轻握住何为念的手。
亲人的最后一缕气息,也随着体温消散了。也多亏他的决绝,让陆太太另想办法,没有加害老何。
他就该这么决绝下去,无论想做什么,都必须贯彻到底。
再返苏州,何为念很清楚,他将迎来多少刀光剑影。
没过几天,报纸就登了何为念把厂子卖给雷高的新闻,报纸上的照片里,何为念非常肤浅地笑着,没有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只是拿着三万的支票喜滋滋地离开了,自然是被市民们骂得狗血淋头,但从此,再也没有人看到他正大光明地出现过。
陆熙海只能通过报纸得知何为念的消息,她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几遍,她开始琢磨,何为念究竟在干什么。
她有几天趁着下班的空当偷偷回家,却发现大门紧锁,进去一看,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已有好几天没住过的样子,看来自那天起,何为念就没有回去过,说不定,是去了那个妓|女那里。
离婚已经水到渠成,但陆熙海还是不愿放弃。她知道何为念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不珍惜这个家,怎么会在被打成那样以后,还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临走时看着自己的家,心里在默念什么呢?对自己,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些,陆熙海都无从得知,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相信何为念,又该如何面对他。
无论他是不是有苦衷,如果何为念选择了推开她,那尊重他的意思,是否就是最好的决定?
由于何为念很爽快地同意了把厂子卖给雷高,万矮子也终于得见天日,他本并不想来见何为念,但这天,何为念却主动来找他了,理由,当然是鸦|片。
一个小人和瘾君子的会面场所,自然不是什么高级酒店,只是两条花街中的一条缝隙里,搭的一个简易棚而已。
就算是以前认识何为念的人,如今也认不出他的模样,或者应该说,是何为念刻意为之的。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帮我们……”万矮子不敢置信地问。
何为念忙比了个嘘,小声说:“其实厂子我早就不想做了,卖给你们根本都无所谓。我现在,想做一件大事,条件我已经说了,对我有利,雷老板那肯定也需要帮手,我有多少诚意,雷老板也应该知道,你帮我去和雷老板说说。如果挣了钱,我就和你五五分成。”
万矮子有些为难:“雷老板也只是管货运,主要还是日本人在控制,我能帮则帮,至于雷老板怎么决定,我也左右不了。”
何为念知道,没有好处的事万矮子不会干,又说:“你还有什么条件,如果雷老板能答应,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出所料,万矮子沉思了一会,眼睛却别向远处:“我知道安洁喜欢你,你也和她上过,可我想,你肯定是不会接受她的。我追求了她很久,连她的身都近不了,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们倒是可以相互合作。”看来安洁对他,当真比钱还重要。
何为念声音听上去冷淡而轻蔑:“不就是个妓|女么,多大点事,包在我身上。不过我要知道你有多大能耐,我才能做多少事,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脑子都不够用了。”
万矮子哼了一声:“看你的样子挺老实,其实狡猾得很。告诉你一个地方,你进去找威哥,就说是我介绍的,那里我还能做点主,你先干两票,当做试用期,如何?”
何为念舌忝了舌忝嘴唇,似乎很犹疑。
人在做一项重大决定,甚至是以往从不会做的事情时,总是到最紧要的关头,生出少许退缩的心态,这点万矮子也明白,只是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过了几分钟,棚外开始飘下淅沥小雨,何为念严肃地看着前方,这才开口:“什么地方。”
“城南,翡翠公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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