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一直躺在床上,两眼发呆地盯着天花板,脑海里浮现许许多多的事情。
那一年里,我在荒郊野外的马车废墟醒来,邂逅了云逸之,邂逅了卫曜。那一年里,我回到了汝南王府,从此以此为家,整天和大哥嬉闹着,和嫣儿暗里斗气,一晃便是整整八年。这八年里,问墨轩从来都是书声朗朗,风涯住在东厢院里,碧香便乐颠颠地跑去逗他来王府帮忙。每回这个时候,素素都会俯子,握住我练字的手,对我笑道:“小姐再不管管碧丫头,心思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的素素,眼眸如秋水盈盈,唇畔间一抹笑意,那样地雅致温婉,宛如雪地中黄梅初绽。
“小姐,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清脆的女声唤醒了我,碧香端着饭菜在我的床边坐下,脸上满是担忧,手中却是小心翼翼地夹起了菜。
由于裴渊对我的病很上心,用了最好的药。如今十天过去,我的身体恢复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了,剩下的便是要好好调养。可我一点也吃不下东西,心里藏着太多太多的事情。
“不,我不是担心七情蛊,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知她以为我在忧心七情蛊之事,解释了一句,又伸手拍拍她的腿,道:“扶我起来吧。”
碧香的眸子里闪着惊喜,忙扶着我起来,又喜悦地端起了饭菜,作势要喂我。
我拂过了她的手,撑着身子下了床。双腿还有些酸痛,也不知何时能完全好,我在心底苦涩地笑,抬起头看向了窗外。
阴冷的秋风呼啸着,无情地剥离着树上的红叶,掀起满天的枫叶。我的目光越过漫天红枫,仿佛是看着帝都里的腥风血雨,低喃道:“外面,似是要变天了。”
“已经入秋了,天气是凉了些。今日许是要下雨,小姐多穿着点。”碧香从后面为我披上外袍,又替我理了理披散的头发。
我从窗外的思绪回过神来,低眸看着碧香细致的动作。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碧香也学会了素素的体贴入微。这样小心而又温柔的动作,本只有素素才会。
素素,我淡淡地笑着,目光又飘向远方。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阵冷风灌入,风涯和裴渊走了进来。我被冷风吹得轻颤了一下,碧香的大眼睛瞟向风涯,嘟着小嘴就道:“风涯,小姐病着呢,还不赶紧关门!”
裴渊走近前来,笑道:“也不必如此小心。墨小姐在房中待了多日,透些风并无害处。”可他说这话时,风涯板着一张冰块脸,目光扫过我拢着的衣袍,还是转身关好了门。
我找了个椅子坐下,看向风涯,极为认真地道:“风涯,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想问你。”
风涯寒星般的眸子看着我,微颔首,走上前来。碧香瞄了一眼裴渊,小声道:“那我和裴大哥先出去了。”说着她和裴渊起身欲出门。
“你们留下,不用避讳。”我拦住了碧香,示意她坐下。碧香一脸不解地瞧着我,又瞄了眼风涯,和裴渊一起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的秋风飒飒作响,显得房内的气氛愈发沉郁了。风涯身姿冷峭地站立于房间中央,碧香和裴渊在我身边坐着的,神色逐渐由不解变为不安。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久,却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比如——”我盯住风涯的寒眸,吐出冰冷之语:“出梁京第二日,杜言温在驿站拦下我,为什么他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定远侯?”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房间的人霎时睁大眼眸看着我。唯有风涯脸色沉静,寒星般的眸子闪过一抹光,身姿不动地立于原处。
我望着他的眸子冷了下来,接着道:“再细想下去,我们一路马不停蹄,却仍是被陈林半路截下,难道他在我们出发的同时就获得了消息?”
碧香的眼睛瞪得圆溜,倏地拽住我的袖子,焦灼地道:“小姐,你怀疑风涯?”
“不,风涯不会做如此之事。”我缓缓摇头,望进了风涯幽深寒潭的眼眸里,寒着声音道:“但是风涯,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风涯冷峰般的眉头紧紧蹙起,寒潭般的眸子映出我的影子,里面涌起万千波澜,却是沉默不言地站立着,犹如万年不动的冰山。
“你不说?好,我替你说!”我冷笑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抬眸仰视着风涯。
他的身形很高,站在我身前犹如肃穆的高山,挡住了一切风雨。但即使如此,依旧拦不住渗入我心底深处的寒意森森。
我的眸中波涛汹涌,双唇却是颤抖着,艰涩地吐出话来:“是素素!”
“轰隆”一声,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阴冷的秋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沁透着无法言语的凄凉。
“怎么可能是素姐姐?!”碧香的脸上满是无法置信,从座位上踉跄地跌下,上前拽着我的手急道:“素姐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她还帮我们清理东西,送我们离开啊!”
“送我们离开?”我眼眸中的波涛更澎湃了,语调凄然道:“恐怕是素素借此机会向卫曜通风报信,而后才会是杜言温在驿站拖延时间,陈林领兵疾行去落云崖,生死不论地捉我回去!”
“怎么会?”碧香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逐渐松开了拽着我的手,反复地低喃着,“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去理会碧香,眸中海浪滔天,一瞬不瞬地盯着沉默的风涯,语调愈发急促而凄厉:“你与叶圆叶扁还有碧香,关系都不浅,唯独对素素极为疏远。可那夜我们离开安园,素素前去找碧香,你为何想要跟上她?你早就怀疑她了,是也不是?!”
风涯的身躯震颤了一下,眼眸幽如千年寒潭,凝而不动,流露着深沉的痛惜。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闭上了寒星般的眸子,撇过了神色阴寒的脸。
“不,小姐,不是的……素姐姐一定是有她的苦衷,她或许,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希望小姐留下来!”碧香终于回过神来,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扑到风涯面前拽着他的胳膊,急切而又期盼地道:“风涯,你倒是说话啊!素姐姐有苦衷的,对不对?”
风涯睁开眼眸,里面的痛惜愈加深沉了,凝视了我一眼,终于以低沉而冰冷的声音道:“三年前,三皇子来问墨轩时,素素和他先后出入了藏书阁。”
我睁大杏眸不可思议地看着风涯,三年前?藏书阁?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三年前的一切,顿时将当年所有的事情串成一线,低颤着道:“你当年提醒我要小心卫曜,指的就是这件事情?”
风涯眼眸寒得渗人,深沉地凝视着我,沉重地颔首。
“呵呵,好,很好!”我突然笑了出来,说不出的凄凉与悲伤,“我竟不知,素素和杜言温一样,在三年前就是卫曜的人!”
“不,或许更早。”风涯冷着声音道,盯着我的寒眸里溢满了疼惜。
我止住了笑,愣愣地看着他,忽而扭头看向一直静默的裴渊,道:“裴渊,你记不记得素素是怎么来的问墨轩?”
裴渊本是沉默地看着我们,这会儿也愣住了,蹙起眉头回忆了许久,才道:“素素姑娘似是自己来的问墨轩,说是颠沛流离,希望得以收留。”
素素自己来的问墨轩?这怎么可能……素素明明是前兵部尚书樊虎之女,那一年的通敌叛国案,樊家被满门抄斩。如果我没有记错,正值皇帝大赦天下,樊家的女儿便被发配到西北极寒之地,那她是如何出现在与西北相隔万里的豫州,找上了问墨轩?!
碧香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可她愣神地看着我,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可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素素不可能自己逃离发配,是有权势的人救了她!如今看来,这个人只能是卫曜!那么她从一开始,就是卫曜派来的人,监视我,监视整个汝南王府!
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素素与我七年来的主仆情深,甚至是姐妹相待,美好得如同梦境。忽然有一天,我亲手将这个梦境撕碎了!不,其实它早就碎了,只有我一人天真地相信它的坚不可摧!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泪水奔涌而出,凄厉地道:“我相信了七年的人,竟然是卫曜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
“轰隆隆”窗外的雨下得更淅沥了,狂风大作,掀得整个房间猎猎作响。
“小姐……”碧香流着泪水,上前扶住我,张嘴欲言,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挣月兑她的手,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着走到门前。推开木门,呼啸的冷风灌入,夹杂着雨滴,霎时将我吹了个透心凉。可这秋风再怎么冷,也冷不过我冻成了寒冰的心。
门外凄然地下着大雨,我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倾盆大雨立即将我淋了通透。漫天飞扬的红色枫叶,无情地飞散着,映得一片阴沉的天空血红。我身姿萧索地立于漫天红枫中,雨水顺着我披散的头发,滴落到身上,地上的枫叶上,“啪”地溅出水花。
我在倾盆大雨中淋着,碧香撑着油纸伞走到了我身后,风涯亦是沉默地来到我身边,在这瑟瑟秋风和瓢泼大雨中,陪我一同站立着。
我弯腰捡起了一把红叶,在手掌中摊开。它本是那样火红的颜色,像烈焰一样,温暖人心,可是为何,它变得如此陌生,看起来冷得渗人?我抽出一片枫叶,浸透着悲伤念道:“这一片红叶,给我最敬爱的父王。他从小宠我疼我,把我视为掌上之珠,可一入梁京,他便不惜以我为筹码,将我嫁与梁王,换来汝南王的权势屹立不倒!我很想问问,我一个贴心窝的女儿,竟比不过那冰冷无情的权力?”
我凄然一笑,随手洒掉了这片红叶,秋风吹起,红叶飞扬着,混入了满天枫叶中,飞舞着然后盘旋不见。无情与有情,从此随风而逝。
我又抽出了一片红叶,碧香上前想要止住我,风涯拦住了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目光凄然地看着手中红得似火的枫叶,念道:“这一片红叶,给我最喜爱的大哥。他常常带我溜出去玩,出了事也总是挡在我身前,我们嬉闹着,欢笑着,一起渡过了五年的年少时光。可战场上的三年,改变了一切。我好不容易盼着他凯旋而归,看到的却是一个浴血而出的铁面将军!兄不似兄,妹不似妹,这样的兄妹又有何温情?”
再次洒去红叶,由着它随风离去。我接着抽出一片,愈发凄然道:“这一片红叶,给我最疼爱的嫣儿。我从来没有像个好姐姐那般照顾她,可是这八年来我看着她长大,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我的妹妹。我想弥补一切,想她过得幸福,可我竟不知,她八年来对我充满了恨意!如今她嫁给了太子,我亦离开了梁京,她恨我也好,原谅我也罢,从此两不相干!”
红叶飘散,我拿着手中的一片,悲伤地道:“这一片红叶,给我此生的挚友卫濯。我们洛阳采竹论气节,梁京吹箫诉衷肠。他把我视为知己,可我却做了什么?我帮着卫曜逼死了他的母后!他本是无拘无束的仙雀,却被这皇城束缚了翅膀,可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卷入生死难测的皇位之争!患难不能与君共,我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漫天的红色中,我抽出红叶,愈发悲切地道:“这一片红叶,给我倾尽心血的问墨轩。请出教书老师,收集各类藏书,甚至亲自去授课……八年的时间,我在问墨轩花了多少心思?我是存了那么些私心,暗中希望他们今后能为我做些事情,可又何尝不是真心盼着他们学得一身真本事,谋得自己的出路?可是我一直认为的正直善良的杜言温,还有日日相伴,在我身边七年的素素,先后背叛了我!原来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我一片一片地挥洒着,漫天的红枫飞扬,化作血红的雨。倾盆大雨一直下,泪水迷糊了我的脸颊,我已经分辨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直等待着狂风暴雨来得更猛烈些,冲刷着这血红的天空,冲刷掉我撕心裂肺的痛!
我忽然撒掉了手中全部的枫叶,睁圆了泪水迷蒙的杏眸,对着血红的天空凄厉地喊道:“还有卫曜,我只有一句话,我恨透了你!”
“咳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湿透了的长发紧紧地贴在身上,寒气愈发地沁入心底。
碧香再也忍不住了,眼睛里掉着大把的泪花,上前扶住我,小声抽泣着道:“小姐……”
“别碰我!”我瞪圆了杏眸,怒吼着甩开她的手,使足力气推开了她。
碧香向后踉跄了几步,直接栽倒在了泥泞的地上,溅起无数水花,碧色的衣服立即粘满了污渍。她半身卧在泥洼里,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的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诉不尽的委屈和忧虑。
碧香手中的油纸伞滚落下来,被咆哮的秋风吹到了远处,我的头上立马下起了倾盆大雨,浇得我如坠入寒湖。我愣神地看着一身泥泞的碧香,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涯身上的寒意大盛,上前去扶起了碧香,一双暗夜孤星般的眸子扫向我,沉着声音道:“郡主!”
我孑然立于瓢泼大雨中,盯着地上相扶的二人,忽然冷笑了起来:“碧香,是了,我想了很多次都想不明白,为何你行事鲁莽,父王却要将你放在我的身边,从小与我为伴?说,你是不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我抬手指向了满身泥泞的碧香,语气怨毒而刻薄。
碧香倏地睁大了眼眸,一张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垂下了眼眸,默默地流着泪。风涯的寒眸中目光复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冷傲的眸子隔着大雨与我对视着。
“还有你,风涯!”我的手指向了他,吐出怨恨之语:“你早就知道素素和碧香的事,却是什么都不说!这些也就罢了,但你为何如此熟悉刹罗门之事,甚至在我中七情蛊那天和虹菱对打,武功招式几乎一模一样!不要告诉我,你和刹罗门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风涯的身躯震了一下,脸色瞬间阴寒地吓人,寒星般的眸子闪过光,很快黯淡了下去,挪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
他这样子是默认了?我无法置信地看着风涯在大雨中沉默的身影,他竟然默认了?!我本是随意猜测,可却不想,如今风涯承认了,他就是刹罗门的人!
“哈哈哈——”我凄厉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整个枫林里回荡:“骗子,都是骗子!全部都是骗子!”
一股甜腥味涌了上来,我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洒落在地上,比漫天的枫叶还鲜红刺目。我的眼前一片昏暗,身子颤抖着缓缓倒下。遥远的地方似是传来碧香焦灼的呼喊,我倒在了一个冰冷中带着些许温暖的怀抱里,终是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