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笙悄悄进来的时候,景萱正操纵着笔在书案上写她的话本小说。♀
落水之前,她脑子里新有了一个故事的构思,本打算趁热打铁写出来,却被后来的变故耽搁了。如今她闲得无聊,船上又平稳,不似马车颠簸,她索性让宁峥帮忙准备了纸墨,趁众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写了起来。
景萱原本是为打发时间,免得自己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但一旦认真写起来后,她整个人的心思都陷进了故事里,对外界的声响便有些不在意。以至于景笙都进了屋,她还没有察觉。
直到景笙的脚步渐渐近了,人也出现在书案不远处,她才陡然警醒,赶紧躺回笔架之上。
偏偏笔杆与笔架相碰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明显,景笙原本还没注意到,这一下视线却被引了过去。
而等她走到桌前一看,她的脸色登时变了,那惊恐的模样,似乎是白日见了鬼。她的手微微发颤,伸出去拿起了桌案上的纸卷,“这是景萱的笔迹……”
景笙与景萱自小一块读书,又是姐妹,自然熟识景萱的笔迹。眼下,这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的东西,而且上面所写的故事,不仅是景萱一贯的笔风,最重要的,这个故事,景笙敢打赌,绝不是景萱过去写过的,已经在市面上流传开来的故事。
景笙握着纸卷的手骤然收紧,将纸卷捏成一团,她慌忙看向四周,带着些试探,又带着些惊慌,小心翼翼地对着空茫的空气道:“姐姐……是、是不你在这?”
景萱的声音很轻,像在害怕不小心触动了什么。
但她问过之后,房中没有任何回答。
只有她自己略嫌急促的呼吸声。
空气里陡然弥漫起紧张压抑的味道,景笙原本白净的脸色因为紧张泛出红潮,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魔了,她离开安原府的时候,景萱都还在床上躺着,怎么会在这出现呢?
可纸上的故事,景萱的笔迹,未干的墨痕,以及……景笙突然想到那日宁峥房中,宁峥护住的那个神秘女子,她身上所穿的雪缎,与景萱落水之时所穿的,似乎一模一样。就是她那日在房外听见的笑声,也与景萱的声音十分相似。♀
她越想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她声音艰涩地又唤了几声姐姐,仍然没有人回答之后,她重重一咬嘴唇,开始在房里小心翻找起来。
床底下,没有。
桌案地下,没有。
就是屋角的柜子里,也没有。
她找的一头汗水,景萱在旁边看得也是心惊肉跳,生怕景笙注意到了自己,更怕老天爷跟她开玩笑,这时候突然让她现个形。
好在景笙找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就在她将视线重新放回桌案上,一下子看见笔架上蘸了墨的笔,正要伸手过去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房门突然被推开。景笙被吓得身子猛地一颤,景萱一颗心也差点从嗓子眼跳了出来,两人视线匆匆看向门口,却发现是景笙的随身丫鬟燕云神色慌张站在那。
“二小姐,赶快些,宁少爷从甲板上下来了。”
看来景笙也留了心眼,进宁峥房间查探,还知道将燕云留下来做眼线。
听燕云这么一说,景笙不敢再停留。她惶惶往四周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对着空气中道:“姐姐,若你真在这里,一定要让我知晓。我是你的妹妹,如果有什么,我总会帮你的。”
之后,景笙不管燕云陡然奇怪的脸色,赶紧拉着对方,将房里的东西草草复原后,赶在宁峥回来之前离开了。
景萱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莫名想起宁峥在她腕上画的那朵曼陀罗,心里头突然涌起一阵阵寒意。
宁峥回来之后,景萱想了一阵,将景笙来房中查探一事告诉了宁峥。
以她的立场,似乎不该在宁峥面前说景笙的不妥之处,但景笙已经起了疑心,这一次是侥幸,如不防备,下一次她没准就会暴露。
这一路相伴而来,对于这个妹妹,景萱越来越觉得陌生。
她以为她性子柔弱,却不知她对着宁峥表心意之时,还能编排自己。
她以为她腼腆温柔,却不想她能趁着宁峥不在,三番几次到宁峥房中查探。
她道她们是姐妹,有什么事情她总会帮她,可自己却不怎么敢相信。
宁峥知晓这事,面上倒没有什么表现,仍是一派沉凝肃色,但之后他再出门之时,都会将舱门锁住,以免再有人闯入。又嘱咐了身边书僮宁福,不要让景家人随意出入自己的舱房。
宁峥这样直接的做法,无疑会令景笙更加生疑,但在船上不到一个月的行程里,这也是最简单稳妥的做法。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从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景笙查探宁峥房间后不久,景萱再度化回了人形。
而景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怕坐船。
身为水乡女子,她有一个很丢人的毛病——晕船。
困在笔里的时候还好,她对晕船没有半点感觉。可才化回人形,尽管运河水势平稳,不过小半日功夫,她就已经被摇得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她的存在不能让外人知晓,因此,伺候她这事就只有宁峥亲力亲为。
仔细算起来,宁大少爷这辈子还没服侍过谁,第一次服侍人,就让景萱这个对头占了便宜。偏偏这个占了便宜的还不知足,自己晕得难受,就躺在床上挑三拣四,一点不知道看脸色。
宁峥让人寻了陈皮红糖给她熬汤,她嫌陈皮难闻,红糖甜腻。
宁峥让人寻了腌制的青梅给她压胃,她吃了一口便酸得眼泪直掉。
就连送到房里的清粥小菜,她也能挑出粗制滥造的毛病来。
如此折腾了大半日,思及这人曾经留下的案底,宁峥脸色终于难看到极致,“景萱,你是真难受,还是故意耍我?我好像从未听过,你有晕船的毛病。真晕船,往日跟太守公子游船的时候,你怎么没事?”
景萱心底是有苦说不出来。
她总不能告诉宁峥,每年安原府那些水上盛事,若不是提前知道他会去,不想让他一个人出风头,想去跟他找麻烦,打死她也不会忍着晕船的难受往上蹭吗?
而且水上画舫与这舱房可不同,行得慢又平稳不说,空气也流畅许多,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正难受,船身又一阵颠簸,景萱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好半晌缓过来后,嘴习惯性地犯贱,“可能我晕船也挑人。身边的人讨厌了……就晕得难受……”
她这无疑是捋虎须的行为,宁峥目光一下子带了刺,他霍然起身,“那倒是我多事了。正好景笙也在船上,她个性温柔体贴,定然不讨人厌。我现在把你送去她房里。”
“……”眼看宁峥就要拂袖而去,景萱一把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其实宁峥之前的照顾,她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晕得实在难受,又跟他杠了那么多年,一不注意,嘴巴里就说不出来好话。
宁峥被人拽了袖子,一脸不耐回过头一看,却看景萱费力抬头看着他,巴掌大的一张俏脸发白,眼底是因为难受浮起的盈盈水光,加上颜色浅淡的唇瓣,显得格外软弱。
“宁峥,我也不是不识好歹,就是……和你斗嘴斗惯了……”
宁峥在景笙面上看惯了这般柔弱表情,倒也不觉得有多惹人怜,反倒是景萱,从来在他面前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突然露了怯,倒让他怎么看怎么心软。此刻景萱道了歉,他面上仍有不悦,还不耐烦地抽了袖子,人却顺势坐回床边,冷声问道:“你往常晕船,有什么法子能舒服点?”
却说宁峥在这边陪着景萱折腾。
景笙瞧着不断往宁峥房里送的东西,心里头的疑云是一层盖过一层。
自从在宁峥房中找出景萱的笔墨之后,她脑子里就一直冒出些离奇可怕的想法。总觉得宁峥种种不对劲,都与景萱有关。
瞧,宁峥并不晕船,可眼下送进去的东西,却都是缓解晕船症状的。
而她知道,景萱打小起,就有晕船的毛病。人若在甲板上还好,只是略略有些难受,别人或许还不大看得出来,可一旦是在密闭的船舱里,那晕得简直下不了床。
而要治景萱这毛病,寻常的办法都不行,只有大夫人知道一种按摩手法,替景萱按摩头部,会让这症状缓解。
景笙很想去宁峥房里探个究竟,但上次去过之后,宁峥似乎有了警觉,平日不在的时候,舱门总是落了锁,且就算他在房中,他那贴身书僮宁福也总在附近呆着,让她没办法进去。
所以,尽管她此刻心里好奇得像被猫爪子抓,她也不愿再贸然前去。毕竟,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惹宁峥不喜欢。
景笙揣着满月复心事在甲板上晃荡,突然,一个身影落进她眼里,展靖阳正在甲板上看风景。她心头有了些计较,嘴边轻轻挂上一抹温柔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她记得,以往有几次陪景萱参加诗会,宁峥的这个朋友,目光总会在景萱身上打转。景萱自己一直不曾注意,她却没有看漏,如果没猜错,这个展靖阳,应该对她姐姐有意。
展靖阳从甲板上匆匆下来之后,便直接赶往宁峥的船舱。
他袖中装着景二小姐给他的一张纸,上面是景萱的笔墨。而与景家二小姐的一番交谈,更让他心里充满了怀疑与挣扎,他得去向宁峥求证一些东西。
然而,他还未走到宁峥舱门前,宁峥的贴身书僮宁福便迎了上来,见他神色匆忙,不由奇怪问道:“展公子,你找我家少爷有事?他现在不舒服,恐怕不太方便见你。”
展靖阳暗暗捏了捏袖中的纸张,英挺眉目间笼上些暗色,“不舒服?怎么回事?”
宁福也奇怪,挠挠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少爷今日晕船得厉害,平素治晕船的东西送进去几拨了,但都没有用。少爷以前没有这晕船的毛病啊……”
展靖阳手在袖中拢成拳,暗暗握紧,景二小姐眉目含愁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在他脑中回响,他长吸一口气,对宁福道:“我去看看你家少爷,刚好也有要事找他。”
“这……”
宁福有点犹豫,之前少爷吩咐过,不许别人随意进他房间。不过展公子是少爷的至交好友,两人相识多年,交情非同一般,少爷的吩咐似乎也是对景家的人而言……
宁福的犹豫与计较落在展靖阳眼中,更像坐实了某些东西。他面色一寒,也不待宁福反应,径自越过他走向宁峥的舱门,“你不用跟过来,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与你家少爷商议,不会碍你受罚。”
展靖阳与宁峥的个性截然不同。
宁峥少年持重,面上常年是一派沉凝肃色。展靖阳为人爽朗和气,虽然家世不显,但宁峥与他交好,他在宁家出入,宁家下人也拿他当半个少爷对待。他从未对任何人摆过脸色,面上总是三分笑,很得人喜欢。
宁福跟在宁峥身边许多年,第一次见他面色如此冷寒,心头不禁一紧,也不知道他与少爷之间出了什么事,当下便有些迟疑。而这一迟疑,展靖阳已甩开了他,大步流星走到自家少爷舱房前,一把推开了门。
“宁峥,我有事情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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