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透明而不真实的,像浮在大气中。♀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缩在地上不敢动。好像有人走近了我,可是我不敢抬头。
脚步在跟前停住。我闭上眼睛,心跳剧烈,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脉搏声。
一双冰凉透骨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那人就蹲在了我对面,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舒服吗?”
阿媛!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原本以为她自己一个人走掉了,心里还在气,有点不愿意和她说话。可是眼下这古怪的氛围,我很怕落单,急急地抓住她的手,有些话很想问,但妈妈来之前就在车上告诫我,今天有些字眼不能随便说出来,不然会沾上不好的东西。
她静静地看我,黑色的眼瞳映出我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她一下子陌生了。
我闷声说:“你走好快啊……”
“因为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
“咦?”我很诧异。慢慢地,我才反应过来。令阿媛魂牵梦绕的人,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子,除非有彗星撞地球那样的概率,否则她注定只能失恋了。
她倒笑了:“好了,绕了条远路,不会怪我吧?”
是这样啊,我吐了口气,呼吸也回归正常。太阳下去了,乡里湿气重,这种偏僻的地方,我根本不愿意多待,赶紧起身加快步行。这回是我把阿媛甩在了身后。
一段不算长的道路,我们都没有说话,保持着前后十步远的距离。很快,戏台的锣鼓声越来越近,总算回来了。我暗暗松了口气。
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底彩绘的纸灯笼,亮着光,在风中摇摆,映衬着红砖石头的老房子,别具异样的美。所有的空地都摆上了酒桌,前屋后舍间隔的过道也挤满了人群,时辰还未到,光膀子的男人已经先就着小菜划拳喝酒了。
才踏进门,就差点和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竟是我二舅妈。
她既时髦又漂亮,和阿菀站一起不像母女倒像姐妹花。她拍了拍胸口,像是惊魂未定:“哎,阿生,我都快给你吓坏了,突然冲进来!”
“舅妈,对不起,我来找我爸妈的。”我努力地让自己说话更自然一些。
“你爸妈啊,这会也正找你呢!你去哪啦?电话也打不通,还好我回来上个厕所给碰到。不知道大人会担心呀?”
“对不起,我和……阿媛四处走走。手机刚好没电。”这话刚说完,我裤兜里的手机正好响了。♀
之前明明是关机的啊!我尴尬地朝舅妈笑了笑,电话是我妈打来的。一接通,果然,话筒那头传来妈妈暴跳如雷的怒吼声,狠狠修理了我一通。我也只能郁闷地照单全收,扮一扮乖乖女让她消气,心里一边盘算着是该换把新手机了。
我也给我爸打了电话报平安,他倒没怎么动怒,只说回来就好。那边二舅妈嗓门奇大,嚷得里屋的一个黑瘦的妇人也追了出来。一看我就咧嘴笑,说:“阿生啊,你可回来了,我特地留在家里,怕你回来找不到人呢。”可瞥见阿媛就变了脸,作势一个巴掌要扇向她,骂人的话才开个头,被二舅妈拦住了:“育瑜,你可注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阿媛的妈妈。她还是狠狠拧了把阿媛胳膊:“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自己野不够还带你表姐乱跑!”
我没法劝,因为二舅妈拉着我,脚步很快地往操场那边走。这一晚的宴席太过隆重,连乡村唯一一所小学的操场都被临时征用了。
“舅妈,不用等她们吗?”
“不要管,她们自己知道路。还有,离那阿媛远一点,她这里有点问题。”二舅妈用手指戳了戳脑门。
“什么?!”
“还不是读书给读傻的?你妈妈没跟你说呀?哎,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可不能谈晦气的事。”
我记得几年前大表哥结婚回村办酒的时候,阿媛和我坐在一起。酒席还没开始,一群打打闹闹的小孩子里就她一人拿着课本看。
心里始终有些疑惑,想再追问,已经到了。好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亲戚纷纷围了上来,一会夸我漂亮,城里的姑娘皮肤白五官再怎么一般都显得好看,一会问我嫁人了没有,这么大岁数还不嫁人生子怎么行。可我才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两年!我心里很感谢外公在他少年时立志外出奋斗,子子孙孙得以改变命运,三个多小时车程的差别已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妈妈早我几分钟入了座,瞪了我几眼,本来要再骂我几句的,阿珍把她劝住了:“哎呀,姑妈,今天生不得气的。”过了一会,出去寻我的爸爸、舅舅、表哥和几个后生都陆续回来了,小舅舅过来打了我一下头。男性和女性分开桌,辈分不同也不同桌吃饭,分得很清楚。
阿菀挨着我坐,凑到我耳边说:“阿生,我刚刚看到好几个很英俊气派的男孩子哦,从国外回来的,就那个鼎鼎有名的王家嘛。真不敢想象他们和我们身边这群乡巴佬竟然是同族同宗。♀”
“和你也是,王如菀小姐。”我提醒她。
她嗤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戚。三天两头跑到我家里去,一只土鸡一麻袋地瓜就要叫我爸爸帮他们家找工作,车间也不肯去,嫌不够体面。拜托,中学都没毕业是想进写字楼还是当公务员?”
“阿菀,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会好尴尬的。”我赶紧看了看四周,正好瞧见阿媛过来了,坐到了隔壁桌阿珍旁边。
阿菀也在瞧她,眉头都皱起来了,开始数落我:“听说你刚才和她一道?喂,你不知道她精神受刺激的啊!”
“不会吧,你妈妈也这么说。我刚和她散心,也没见什么不对劲。”
“自杀未遂嘛!”
“啊?!”我真是给吓了一大跳。
“别反应这么夸张好不好?”阿菀拿起一根筷子在指间飞快转动,见我央求地望她,才悄声说,“她妈妈跑到我家里来哭过的,说她高考没考好,很想复读但给喜进一阵狠揍,叫她不用肖想,直接去打工,过两年正好能嫁掉省心。她不肯啦寻死觅活的,喜进烦了,叫她跳河死了干脆。结果她真跑出去了,半天都没回来。到了晚上,一家子慌了神,正要喊人去寻,她倒自己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问她话也不答,不知道谁救了她。算了,不说了,不吉利。”
我听得有些不是滋味。阿媛那么刻苦用功,十来岁的小姑娘就曾和我谈论过未来的设想:“生姐,我以后想去法国念书,听说法国很美丽。”阿珍说的“读书好可以嫁有钱人”有点扯,但对阿媛来说,却真的能改变命运,还能让她再多做几年灰姑娘的美梦。十八岁的小姑娘得有多不甘才能纵身去跳河?
我忍不住看向阿媛,似有感应,她偏过头看我,微微一笑。我对她也笑了笑,尽量收敛眼中的同情。
九声轰天雷炮响过后,酒席就正式开始了。不外乎就是海鲜米线、生冷拼盘、鱼翅、鲍鱼、海参……再来可能是九节虾或者大龙虾二选一吧,和酒楼的菜色一样,但味道明显要新鲜多了。旁边的人说,从村头到村尾估计办了几百桌,吃到夜半,全是那王爵士家掏的腰包。一群人啧啧赞叹财大气粗,却不知这所有的费用可能还抵不上人家手上一枚戒指。
坐我另一侧的是大表嫂。她和我说:“他们上午就来了。村口原本候了一大群记者,出动了很多保安,不许他们进来,开始闹得很凶。后来那家人中的一位赶紧出来说了几句,讲好不采访不拍照,都可以进来做客人,皆大欢喜。不过还是要检查一遍才通过。今天嘛,是绝对不能有怨气的。”
“喔,这么厉害?我没注意,睡着进村的。”
“那些当官的也特地要来拜会。可人家玩的就是低调,也不知有没有真的见成。”
“人家几代人漂泊在外,没打算靠祖国吃饭。”我说。
“人一富贵,福泽子孙。男男女女都光鲜动人。你看到那些男孩子就不心动吗?”
“没有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娶我。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记得照镜子的。”
整桌的人都笑我。我一直感觉阿媛在看我,有些心虚,她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借机讽刺她。
阿菀怕肥,夹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埋头继续玩她的手机。八道菜后,戏台那边已经敲锣打鼓开了场。爱热闹的小孩子和有些年纪的戏迷们纷纷往那赶,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碗,边走边吃。还有人拿着颜色冶艳的花灯准备去河边放。
阿菀不肯去凑热闹,表嫂要哄她三岁大的儿子吃饭。我心痒痒的,跑去央求妈妈,她摆着一张脸,很不高兴:“人那么多,戏有什么好看的?去看人头的吗?”还好,喜进他们一大家子都要去,我朝阿珍走过去,妈妈脸色更不好看了。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和阿菀一样都自恃身份,看不起这些亲戚,更不愿意我和他们为伍,生怕掉了档次。可今夜,她不能骂我。
因为在这个夜晚,不好的情绪容易招引来不好的东西。
戏台果然挤满了人,各种味道都有,我捂着鼻子,跳上一旁的斜坡。前面几排的座位是安排给王爵士那一大家子的,还有村里头辈分较高的老人。斜坡离戏台有点远,只能看到人影绰绰,浓墨重彩的戏服满场飞,台布后面应该坐着奏乐的人。好在树梢上广播清清楚楚地把声音传过来。周围实在太吵,大家都在说话,真正听戏的没几个,我没有兴趣听他们讲王爵士讲政府要征收埔仔仑那块地讲王阿憨新讨的媳妇带了多少嫁妆过来。
起了风,有什么东西钻进我脖子里,吓了我一跳,急急忙忙地扯自己后领。阿珍在一旁就笑,伸手帮我拈了出来,递过来看,只是一片落叶。
“阿生啊,可不好这么一惊一乍的。”
“我胆子小嘛。”
阿霞插嘴说:“怎么会?前几年大晚上我们还一起玩过试胆游戏,就你最厉害了!”话刚落,立刻被阿珍瞪眼。
这个事还真是时不时会被翻出来的谈资。是大表哥结婚那次的事了,我刚好十八岁,过了暑假就要去读大学了,浑身精力没处发泄。晚上吃酒席,二表哥先提的头,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都起了哄,除了不合群的阿菀和忙着读书的阿媛,都决定偷偷去山上冒险,因为再过几天就是鬼节,大家觉得很刺激。
村子是由一条村路生生将两座山劈开的,东面这边都是民居,西面那边山头则立满了各家的祖坟。西山脚下有一条河,起名为“莲溪”,所以西山和村路之间还搭着一座石桥。明明是河却叫溪,但千百年来都是这个说法,村子也因此得名。
我们趁着长辈们不注意,靠蜡烛啊手电筒啊手机啊等等来照明,各自模黑爬西山,约好到我外公外婆的墓前集合,不去的就是孬种。我那晚被阿霞怂恿,偷喝了两三小杯的白酒,喊得最起劲。可最后一群人里,只有三个人没有到达。一个是二表哥,他根本是在耍我们玩的,去都没去;一个是二仔,半路被吓哭回来,说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一个是我。我一直没出现,也没带手机,大家联系不上我,以为我没胆开溜了,回到村里时才发现我不见了,只好和大人说,吓坏了所有人,连派出所都叫了,整座村子整座山地翻找,直到快天亮,才在王爵士家族的墓园里找到了我。我当时正趴在一块墓碑前睡觉,迷迷糊糊被人叫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后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估计是酒劲上来了,又迷了路。反正我被爸妈和舅舅他们修理得很惨,自己还因为受凉大病了一场,二表哥几个也被我连累到挨揍。所以这次妈妈才会特地告诫我不许乱跑。
阿霞被她妈妈育瑜扇了两巴掌,看样子至今记恨我呐。
我和她笑,歉意地过去搂她肩膀:“当年对不起啦。”
她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嘴里“哎哎”叫,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二仔他们要去放花灯,你去不去啊?旺仔家自己糊的,不要钱,我给你弄个过来。”
过来的路上,我看到另一波人手里拿着灯,说说笑笑,三两成群,往西山河岸方向去,有的灯笼早早点上了蜡烛,从姹紫嫣红的纸灯罩上透出光。浓重的夜幕里,大家巡巡游去,像地上流淌的灯河,蜿蜒而美丽。
“去不去?”
哪里还由得我决定?反正也挤不到戏台前面去,他们本来就带着灯预备看场戏就过去放的,我也只能跟去看个新奇。
村路的另一头就是莲溪,堤岸上围了很多人,声音好吵。他们把花灯放在河流上漂走,双手合掌,祈愿迷茫在天地间悠悠亡灵都可以找到自己下一世的归宿,不要再纠缠这无谓的游荡。仪式的寓意大家心照不宣,也不可言说,小孩子爱玩,都把它当成了有趣的游戏。
河面上全是摇摇晃晃,不知道最后会流向何方的花灯,一盏一盏,微光闪闪,很壮观,指引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人走在属于彼此的路途中。我想,二十四年后、四十八年后甚至更久,要是我死了,会有谁也给我放这么一盏灯吗?
咦,是谁说过的这样的话呢?
山里的风呼呼地吹在耳边,一时间竟像无数的鬼魂在齐声哭泣。
“滴嗒……”这是为什么,眼角竟然落下一滴眼泪。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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