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月十五,元宵。♀义封城东的烟花映得天空炫丽非常。
苏台怔然的望着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丽,心中翻来覆去都是霍扬曾经揉着她脑袋的笑脸:“不知是从哪个乡旮旯里出来的,连烟花也见过,等到了明年元宵,我便带你去看义封城东的烟火。”
谁也想不到今年元宵,竟已是生死无话。
苏台翻过千山万水终于从徐国到卫都城,找到了霍扬的镇军将军府,却发现她无法靠近他了。卫国大将军,皇宠正浓,岂是说见便能见的。
本来,他们的初遇就是彼此人生之中出的一个纰漏——捡到重伤的霍扬,这种运气不是每次都有的。
苏台说不了话,无计可施。唯有日日蹲在将军府门口期待与霍扬的“不期而遇”,可奇怪的是自霍扬班师回朝后整日闭府不出,连朝也不上了,苏台守了半月等得日渐心死。
或许,他们是真的已经缘尽。
她正想着,忽闻将军府大门“吱呀”一声响,里面的侍卫鱼贯而出,清空了府门外的场地,苏台也被赶到了一旁的角落中。
枣红色的“流月”被侍从牵出门来,苏台眼眸一亮,那是他的马。
不出片刻,一袭玄色衣裳的霍扬迈出府门。
这是他们阔别四月后的第一次相见,霍扬形容消瘦不少。苏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声来,她拼命向他跑去,僵尸两条腿走路不方便,她险些并腿兵起来,旁边一个军士怕她惊了将军的马一拳打在她月复部。苏台其实不痛,她只是下意识的捂着小月复,等她再抬起头时,只余“流月”踏起的一路尘埃。
苏台毫不犹豫的跟着寻去。
元宵佳节,城东夜市热闹非凡。
苏台找到霍扬时他正在收拾一个鲜衣少年,一位少妇神色惊惶的站在他身后,围观的人唾弃少年,说他连孕妇也不放过,该打,而看到后来,大家的脸色渐渐变了,霍扬下手狠辣,招招致命。
他眸中戾气阵阵,苏台知道他动了杀心。
霍扬在战场虽是一尊魔,但在朝时却向来隐忍,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便动杀心,这少年是做了何事竟将他触怒成这样……
看着少年血沫吐了一地,少妇吓得腿一软,摔坐在地,她捂肚子嘴掏型肺般干呕起来。♀霍扬手下一顿,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举着一盏花灯急急忙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娘子!可还安好?”
“相公!”少妇有了依靠,趴在男子的胸口轻轻啜泣起来。男人一脸慌张:“可是哪里痛?可有动了胎气?”
霍扬一脚踹开晕死过去的少年,回眸盯着对夫妇。那两人被他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书生开口道:“多谢这位……谢大人出手相助。”
霍扬目光定定的落在女子的月复部,眸光变了几许,轻言问道:“几月了?”
“快……五月了。”
霍扬的神色一时变得有些恍惚:“有身孕可辛苦?”
女子一呆:“只是没甚食欲,容易疲乏。”她模了模自己的肚子,神色不由自主的下来,“可为了孩子,不觉辛苦。”
霍扬恍然记起那日苏台胃里的树皮草根和她虽已身死而仍旧坚毅沉静的神色,她就像一把强韧的剑,没有半点女子的脆弱,带着让男子也为之震撼的倔强。不顾自身,不顾孩子,近乎无情的选择了江山共存与社稷同亡……
当真是个巾帼英雄!
霍扬恨得咬牙,而汹涌的恨意背后却有一道撕裂胸口的隐伤,整日整夜灌入刺骨冰冷,痛得令人窒息。
他翻身骑上流月,不再看那对恩爱的夫妇。
苏台这才从他方才那两句话中回过神来,她抬头一望,却见霍扬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花灯街道,背影真实得虚幻。苏台忽然想,若是她不问出这最后一句话,她是否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与他一起“白头偕老”……
此念一起,如野草疯长。
马背上的霍扬似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逡巡而来,苏台背过身,藏青色的袍子掩住她的身形。街上人声嘈杂,可苏台仍旧听见了马蹄踢踏之声渐近。
他……看见她了?
苏台紧张的拽住衣裳,已死的心脏仿佛恢复了跳动,苏台不住的想着,再见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心绪是否也会紊乱,他……还在乎她吗?
她唇角苦涩的弯起,应当是不在乎的,霍扬最恨背叛和欺骗,她触了他的底线,否则当初他不会不受那封降书,他心里必定是恨极了她。♀
心思百转之间却听见马蹄声停在了自己身侧。摊贩老板殷勤的声音传来:“客官,买虎头鞋啊?您家孩子多大?”
“五月。”他低沉的嗓音清晰的传入苏台耳中,苏台裹着藏青色的大衣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男孩女孩?”
霍扬一阵沉默,苏台忍不住斜眼看去,见他望着指尖发愣,平静的面容下难掩一丝苍凉:“我……不知。”
老板顿时哑言。
霍扬走后,苏台轻轻模了模一双男生的虎头小鞋,她知道的,他们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第五章
正月刚过,卫国与北方戎国的战争便打响了,戎人凶悍,边关军情一阵急似一阵。朝堂之上一道圣旨将军印再次交入霍扬手中。
下了早朝,卫国皇帝单独召见了霍扬,御书房中,皇帝将一封书信交给了霍扬,他道:“朕听闻徐国之战的最后你降书,甚至翻看降书一眼,可有缘由?”
“徐国虽小,而极崇尚忠义之说,若不彻底摧毁他们的信念,只怕后患不断。”
皇帝点了点头,指着他手中书信道:“近日朕翻看徐国降书之时发现其中夹着这封信,朕看了才知道这是一徐国女子写给你的家书。”
霍扬一惊,立即跪下:“微臣有罪。”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朕知你忠心无二,这封家书你且看看。”
霍扬这才取出里面的信,女子娟秀的字体中带着一分难得的英气,才读了第一行,霍扬面色倏的一白。厚厚一封信诉尽他们的相遇别离,道尽世事无奈。战争之中儿女情长是多么渺小。她说徐国已降,苏台只求将军放过都城百姓,饶过徐国被俘将士,她说,霍扬,我和孩子不想死在战火中……
她放下了自尊,字字泣血般的恳求,而最后仍是得到“拒不受降”这样的答复。
仿似有针梗在胸腔,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深深扎入骨肉之中,霍扬无法想象那些树根草皮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咽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在他手下将士的利箭之下。
她放下了尊严,却被他淡漠的抛开,所以她只有卑微的捡起可怜的自尊,护着君王,以死成全忠义之名。
她并不是嘴硬得不肯求饶半分,她没有表象中那么坚强,她求救了,却被他亲手推下悬崖……
皇帝低叹:“霍扬,你我自幼一道长大,今次出塞实乃凶险之局,戎人凶悍,北方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这女子既已有你的子嗣,不妨将其接至义封,若有何意外……我必护你血脉再成国之栋梁,如此也不枉费霍老将军对我一番恩情。”
霍扬默了许久道,“皇上,霍家无后了。”
出塞之前霍扬登上了摘星楼,在此处,他曾许诺,此生必护苏台安好无忧。
彼时正是盛夏,漫天繁星映得苏台满目粲然,她逼着他伸出小指:“拉钩!说谎的人喝一百碗黄连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只当玩一般随了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在那时的苏台心中便已堆满了不安。
“霍邑。”他唤来随行的家臣,“给我熬一百碗黄连水来。”
“将军?”
“浓稠些,要极苦的。”他食言了,自是该受惩罚。
霍扬行至摘星楼边,倚栏静看夜空璀璨,他爱观天象,爱上最高处俯览人世繁华,看山河万里尽在自己的守护之中,他总觉无比心安。但苏台却说:“极高处,极繁华,却也不胜寒。”此前,他从不觉得高处有寒,而今回首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如此孤独。
高处不胜寒,只是因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霍扬扬手,径直将手中的黄连水临空洒下,他轻声呢喃道:“苏台,今日我只喝九十九碗,欠着你的债,你若是做了鬼便来找我罢。”
“我等着你。”
摘星楼下,夜晚的极静黑暗之中,苏台裹着藏青色大衣贴着墙根站着,黄连的苦涩味在冰凉的空气中冷冷散开,苏台耳尖谍见,九层楼高的摘星台上嘈杂的声音,有人在难受的呕吐,有人在担忧的劝。
苏台捂着脸,只余一声微颤稻息。
第六章
塞外风雪急,戎人凶悍,而霍扬用兵如神,愣是将大举入侵的戎人生生逼退至关外。战争打了半月,戎人败退数百里,霍扬乘胜追击,意图让戎人在他有生之年再不敢兵犯卫国。
战线越拉越长,当霍扬意识到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时,为时已晚。
适时,霍扬率三千轻骑突袭戎人军营,哪想等待他们的却是低洼之地的空营一座,霍扬下令急撤,哪还来得及,戎人三万大军将卫军团团围住。
戎国王子自大而高傲,困住霍扬他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站在制高点颇感兴趣的欣赏着素来骁勇的卫军脸上沉凝的神色:“霍扬,与你作战当真是棋逢对手,今日要杀你,本王也甚为可惜。”
枣红的流月在风雪之中显得醒目,霍扬披着玄色大麾,神色沉稳毫无惊慌:“王子切莫如此说,实在是折煞了你,也侮辱了我。”
王子面色一沉,冷笑道:“既然将军如此说,本王便是辱你一辱又如何。”他一挥手,三万骑兵蜂拥而下,血腥的厮杀瞬间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戎国服装的瘦弱士兵悄然混入战场之中。
四周皆是一片杀伐之声,一如当初守卫徐国的最后一战。苏台慢慢靠近霍扬,他骑在马上,虽然好找但却不好救。苏台咬了咬牙,劈手抢边一个卫国士兵的大刀,径直用刀背将其打晕,苏台一转身,手中大刀飞出,直直插入流月的腔月复。
汗血宝马登时立身嘶鸣,前蹄翻飞,踢死了不少围攻过来的戎兵,然而重伤之下,马很快便没了力气,它前蹄尚下,一个戎兵拼着命上前斩了它的双腿。
流月轰然倒下。霍扬跃下马,手气刀落间便已是四五颗头颅落地。他模了模流月的头,神色哀痛。霍扬抬头望向苏台的方向,森冷的眼眸中隐藏着难言怒火。
苏台悄然转到一个戎兵身后,她还在琢磨着怎么靠近霍扬,恍然间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低喝。
他飞身而来,电光火石间便将苏台身前那人劈成两半,腥臭的血溅了苏台一身,她怔怔的望着眸中杀气的霍扬。
他们便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个照面。她见他眸中的神色从寒至骨髓的冰冷渐渐泛出不敢置信的惊讶。
鲜血,战场,杀伐不歇,仿似是补上了徐国那得及见到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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