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若闻声,缓缓转过僵硬的身子,看向身后的夫婿,嗓音哑然,“你怎么,来了?”
正是这时,轰然的巨响声,黑沉沉的天际绽开金色银色的大瓣花朵,流星似的点点花火溅开,照亮了半个天地,也照亮了相唯的眼。♀
逆着火树银花的绚烂之色,眼前女子的五官皆浸在暗色里,唯一可见的,便是泛着隐隐水光的眼眸,清澈可见的波澜低下,一片死寂的恸然,让人只是看着便觉得心碎,忍不住地想要怜惜。
这是自上次魇魔的幻境后,相唯第二次看见弥若落泪,却都是因为同一人。
情究竟为何物,这般生不如死。
深受所感的相唯,半是同情半是怜悯,上前将难得露出一副脆弱模样的妻子揽入怀中,“这里只有我,不用强忍着了。”
弥若贴在相唯温热的胸口前,耳侧传来的是有力的心跳声,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依靠,心底故作坚强的防线彻底崩溃。
低低的抽泣声从怀中渗出,他的衣襟一角被她揪扯着,哑哑的嗓子透着悲痛,“他不信我,他竟不信我……”
相唯轻轻抚着弥若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后心,素来擅长调侃的利嘴此时也笨了起来,劝慰的话语想了半日,才憋出一句无用的废话:“他不值得你这样。”
虽是这般口拙的劝慰,但怀中的低泣声仍是在慢慢减弱。可相唯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一片冰冷的黏稠感,不由得在心里默默感叹,女人是水做的果然说得不错。
待抽泣声彻底消失,弥若松开相唯的衣襟,垂着头退开几步,朝他伸出手,声音依旧带着隐隐的哽咽:“那把短刀给我。”
“嗯?”相唯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有轻身之意,一时急了口不择言,“不就是被心上人喜新厌旧给嫌弃了么,至于这般要生要死?诚然,我当年一厢情愿的差些被劈成劫灰,如今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天下的好男儿一抓一大把,用得着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比如……”
相唯本想从身边举些活生生的例子,挽回弥若对生的“希望”,却无奈身边皆是一片扶不上台面的反例。
“烽聿太精于算计了,估计把你买了你都察觉不到……敖沧那不开窍的饿货,恨不得把桃花当饭吃……李炯虽然傻了些吧,但起码不会你的有坏心……”
看着相唯一副抓耳挠腮绞心脑汁开解自己的窘样,弥若“嗤”地一声笑出来,“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自刎于他面前吧?”
相唯瞪眼,“难道不是?”
“我还不曾将自己作践到这般程度。”弥若抬起犹带湿意的眼,看向相唯,“我是问你,成亲那日,你从我手中夺走的那把短刀,如今何在。”
相唯恍然,记起那把在新婚夜飞向自己的短刀,“哦,你指这个啊。”
他的掌中白光一闪,眨眼间就现出一柄锋刃如霜雪的无鞘短刀。
弥若缓缓拿起刀柄,目光凝在那映射着背后炫目烟火的锋面上,耳畔响起的,却是多年前萧衍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温柔,恍如前世。
“虽说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你身前替你挡着,但是万一,我是指万一,某时我不在你身旁,它能代我保护你。”
锥心之痛,便是你当初口口声声许诺下的保护么?
相唯见弥若看着手中的短刀,眼角又泛起波澜,以为她触物生情,正又在想着劝慰的说辞,却不料弥若眼底闪过一丝绝然,猛地抬手,就将手中的短刀远远地掷向阁楼旁侧的池水中。♀
“他说得没错,我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弥家的女儿,应为大胤尽忠。”弥若不再多看一眼那短刀扔弃的方向,声音冷静地毫无片刻前哭泣过的痕迹。
“但我也是国公府的新妇,应为李氏尽孝。”弥若转眼看向相唯,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似有似无的笑容,“你也说得没错,他不值得我这样,背弃家国不孝不忠。”
相唯皱眉,不知道她是真地选择放下,还是在自欺欺人。
弥若的目光瞥过天边依旧热闹纷呈的绚烂烟火,只觉得分外刺眼,与此时心底的落寞苍凉格格不入。
“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了,咱们回吧。”
“回哪?”相唯觉得自己今夜定是忘了带脑子,听着自己娘子的话,反应却总是慢半拍。
“只要是没有这些扰人俗物的地方,”弥若难得主动地朝相唯走近,声音轻得好似一碰即碎的幻梦,“好不好?”
眼前的女子逆着光影,只看得见轻动的眼睫和幽幽瞳仁里惹人怜惜的水波。
相唯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弥若的发顶,温沉的声音透着些许宠溺:“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说着,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衣袖翩跹舞动,一手按着弥若的后脑,一手揽过她的腰际,轻笑出声:“娘子可抓紧了。”
平地生风,脚下失重,弥若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相唯,脸上却不甘示弱,笑着朝相唯挑眉,“我可不怕。”
绚目的花火在脚下绽放,薄薄的浮云从眼前飘过,原本被隐藏在厚重乌云后的圆月星河,此刻毫无遮蔽地出现在面前,比在地面上看时明亮百倍,且仿佛就悬挂在咫尺外的头顶,触手可碰。
“那,那可是牛郎织女?”弥若指着分布缀在星河两畔的两颗格外显眼的星星,铺满熠熠星光的眼底皆是掩不住的惊叹和欣羡,“倒是很羡慕他们。”
相唯好笑地看向弥若,“这种爱而不得的悲剧,你竟也羡慕?”
“纵是无法相依相靠,这般相望相守在我眼中,也是一种美满。”弥若一本正经地纠正着相唯的话语,“爱而不得?他们彼此相爱不渝,拥有美好回忆,日夜相守,年年相会,怎会是不得?”
“微有瑕疵的故事才显得真实,那种举案齐眉子孙满堂执手白头的传闻可信?”
看着弥若一脸的认真,相唯忍着笑,装作赞同的点头,“娘子这般说的,听着也很有道理,只可惜……”
“你眼中的这‘真实’故事,只不过是说书人胡乱杜撰出来的荒诞戏文罢了。”相唯瞥了一眼那条璀璨绝伦的星河,金眸下尽是冷冷的嘲讽,“天界的规矩,哪有凡人想得这般美好。仙凡相恋还能七夕相会?笑话!”
“若真有这样罔顾天规的事情发生,最后的结果,定是一个打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一个堕入畜生道轮回受苦,千载万年永不得相见。这样的故事,才是最真实。”
弥若神色一怔,只觉得片刻前还美如画中的璀璨星河,顿时变得扎眼刺目起来。
立于云端上的二人,之间原本融洽的气氛,也因这意外的一出而又变得沉默起来。
弥若干干地开口出声,打破无言的尴尬,“昭阳殿的宴席差不多也该散了,咱,咱们回吧。”
“好。”
相唯没有多言,依旧抱着弥若,乘风而行,不多时就稳稳地落在一处宫室的屋檐上。
相唯打量着四周大同小异的殿宇楼阁,“那昭阳殿在何处来着?”
弥若本欲偏过头辨一辨方向,却恰好这时相唯正靠近她的耳畔询问,“你可认得……”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气息,惊疑的四目,暧昧的夜色。
瞬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的弥若,如遭雷劈似的将相唯一把推开,捂着嘴退出好几步,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子,却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此时的相唯,对这个“美丽的意外”亦是始料未及,但看着眼前神色慌张无措,活像是被登徒子轻薄了的弥若,顿时又来了捉弄自家小娇妻的兴致。
“看来娘子对花烛之夜,为夫冷落的过错记恨不浅呢。”他抬手触了触仍留有余香的嘴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虽说娘子此番颇需勇气的举动令人钦佩,但这种事情,还是夫婿主动一些比较好。”
“你胡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弥若只觉得自己的脸如被烈火灼烧,尤其是嘴唇上是被触碰到的地方,火辣辣的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一般。
“不是故意的?”相唯挑了挑眉毛,朝窘迫万分的弥若凑近,笑容暧昧,“那就是蓄意的了。”
“我才没有!”弥若为自己辩解着,为了避开相唯的灼灼视线,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却忘了注意脚下参差不齐的瓦片。
“哗啦!”那些虚掩着的瓦片根本不堪重压,被弥若这么毫无防备地踩上去,毫无疑问地便如稻草般塌陷了下去,整个人也随之跌入陷开的豁口。
距离不足一丈的相唯见状,也来不及用术法,直接上前想要拽住弥若的手,可不料他脚下的瓦片也不甚牢固,尚未回过神来时,就已经一道栽了下去。
幸亏屋顶离地面并不甚高,弥若并无伤到何处。待她凝神看向屋内时,却发现分明无人的屋内竟点着暗红的灯烛,四周的墙壁上皆挂着笔法古怪的字画,有几分像那些驱鬼降妖的符咒,透着一股阴森诡异。
她从地上支起身子,却看到一旁的地上,赫然是双眼紧闭直挺挺躺着的相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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